千山锈色 第2节
孙荞只当他在放屁,起身环顾牢房。澄衣江沿岸春雨频密,雨水伴着雷声从窗户泼进来,墙壁全都湿淋淋,她脚下更是积了浅浅一片。孟玚留下了一盏蜡烛,孙荞举起烛台观察,发现雨水不仅从窗户泼入,更从墙缝渗入。
此墙有隙。
她伸指缓慢摸索,终于找出一道生满青苔的窄缝,从她的牢房一直延伸至隔壁江雨洮的牢房。
“想逃狱么?”江雨洮问完,拎起手上铁链,捏着一环在墙上用力挖掘。乌黑的墙面很快被他刨出一个婴儿手掌大小的洞口。孙荞忍不住凑近,也学江雨洮,几乎把脸挤到铁栏之间。她看清楚了:小洞就在那道裂缝最末端,怕是不知被多少人凿过多少遍,囚犯借它漏光,也借它呼吸新鲜江风。洞用泥和草糊牢,狱卒难以发现。
“可惜纵有缩骨功,你也无法……”江雨洮得意洋洋,话说了半截忽然停了。
孙荞的手穿过铁栏,按在距离小洞最近的裂缝位置。
有风自她身下微微扬起,那双从来冷冰冰的眼眸仿佛烧起一簇火。雷声如巨大车辘滚滚而来,淹没人们的耳朵。裂缝扩大了,碎石正断从墙上落下。
江雨洮看得双目发亮。能以内力和拳力击碎墙壁之人不少见,但孙荞很特殊:她能够将内力精细地分布在指尖,并且灌注入不牢固的墙体之中。有的地方已经疏松,只需一点点外力便可震动;有的地方还结实,需要更大的冲击。仿佛是同时穿着高跷与草鞋疾行,又要步步着地,又要步幅与脚印均匀。裂缝不断地扩大,近乎无声。她以最低限度的外力,巧妙地挖开了这条通路,这需要对内劲罕见而绝妙的控制力。
江雨洮立刻吹灭孙荞手中蜡烛。夜已经深了,囚犯大都睡过去,此处又黑得厉害,只要他们不弄出大动静,不会有人发现。
“女侠!”江雨洮双目炯炯发亮,如看神祇,“你师从何处?这内家功夫着实厉害,我小江纵横江湖好几年,从未见过……”
孙荞隔着铁栏,一手捏住他嘴巴止住唠叨,另一手仍按在墙壁上。几番破坏,总算借着雷声雨声,将那道狭窄裂缝扩成可容一人进出的洞口。
洞口横亘在两个囚室之间,孙荞从洞中钻出,眼前是瓢泼大雨,雷蛇腾空。囚室下方竟是一片陡峭山崖,澄衣江在风雨中黑龙一般嘶吼、翻滚。
她纵身跃出的瞬间,江雨洮抱住了她的脚:“等等!”
孙荞回身亮掌:“……松手。”
江雨洮蛇一样蠕动,半个身子已经挤出洞口,手却丝毫不放松。牢房下面就是澄衣江,除非身怀厉害功夫,否则根本无法横渡此江。他紧抓救命稻草:“我过不去这江,迟早要被抓回去!带我一起走吧,否则我便大喊——”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一股大力抓着,整个人窜出洞口!孙荞拎着他衣领,如灰色纸鹞从空中落下。
两人齐齐落水。
春水尤寒,连孙荞也不禁在水中发抖。她双足踩水猛蹬,朝水面窜去一截,眼角余光看见水中挥舞手脚、不断下沉的江雨洮。江雨洮的灰白色衣裳在水中模糊成一团,孙荞只得往下潜了一段,把他拎上水面。
两人出水,同时大喘一口气。江雨洮在水里不停扑腾:“我、我不会水!”孙荞一手划水,艰难前进,另一手掐上他脖子,狠声道:“别动,否则我打晕你!”
江雨洮顿时不敢乱动,任由孙荞拖着他一同朝岸边游去。
风雨急骤,一枚黑色长针从江雨洮袖中滑落,他迅速抓在手中。手正随着水流起伏,就在孙荞腰侧。
第3章 雾隐之神03
长针生有倒钩,刺入肉中一旋一拉,可制造不小的伤口。又是在水中,若是没有及时止血救治,只怕还未游到岸边,已经昏厥下沉。
江雨洮惯做这样的事情。他一边吐水一边胡乱说话,双目却冷静清明。用食中二指夹紧长针,掌心抵住长针尾部,只待将尖端送入孙荞腰侧,便可在冰冷江水里完成一次秘密的刺杀。
“若清醒了,便自己游。”孙荞说,“江水急,我怕是无法将你……”
话未说完,一截断木顺水漂来,她立刻侧头躲开,那木头正正撞在江雨洮头上。青年在水里咕嘟一声,翻个白眼昏了过去。孙荞只瞥见他手中一星银光在水中明灭、消失,顾不上细想,只得暗自咒骂此人麻烦,吃力地往岸边游去。
像拖一条死狗般把江雨洮拖到岸边,探了探他鼻息,确认他仍有一丝活气,孙荞便把他扔下了。
江对面已隐约喧嚷。或许他们已经察觉有人越狱,或许追捕的人马已经出发。即便孟玚信她没有杀人,她被官府逮住,总得审个子丑寅卯,况且如今还有逃狱这个罪责。
时间紧迫,她跃上屋顶,在雨中如一尾张翼的大鸟,往客栈方位奔去。
客栈大半被烧成废墟,豪雨中更显凄惨。几个官兵在废墟中巡查,孙荞落地时,正见到孟玚撑一把伞,从烧毁的柴房中站起。
是他身边的侍从初四先喊了起来:“孙荞?!”
这声一出,官兵们立刻围了过来。孙荞形容狼狈,亮星般的眼睛看向孟玚。
孟玚长叹:“我知道关不住你。”
说完挥手命官兵退下,递来纸伞。孙荞不接,翻身跳上光秃秃的木梁,扫视周围,尤其紧盯烧得干净的柴房。进池州之后听过的话、见过的人,流水一样从她脑中淌过。
“我说过这案子交给我,我便一定为你洗清冤屈。”孟玚的声音很轻地从下方传来。两人一上一下,在雨中行走。孙荞不要伞,孟玚也放弃了伞,在雨中仰头看她:“孙荞,你先歇着吧,背上有伤,淋雨不好。”
孟玚仰头看她的模样总让孙荞想起多年前的第一面。原以为压在记忆最深处的事情,淋淋漓漓在这密雨之中浮涌而出。
那时孟玚进京赶考,山路上遇到杀人劫财的贼子,右手腕受了一刀,深可见骨。他抱着书箱狂奔,血流了满襟,人也摇摇晃晃。顺着山坡滚到溪水里,书箱裂开,书卷全跌进水中。他被砍时不喊,被追时不喊,此时反倒凄惨大叫。
他喊得太惨,路过的孙荞还以为有人被野兽袭击,拎起长刀纵身跃起,鸟儿一样攀过粗壮的大树,轻飘飘落在孟玚面前。孟玚正从水中抓起湿透了的书,全然不顾左臂那狰狞的刀伤。他抬头看孙荞,像看恩人,也像看仙人。受惊的山鹿才会有他那样一双眼,湿润地映出漫浸山野的春绿。
孙荞打跑山贼,回头时孟玚已经捡完了书,墨锭顺着水流融化,他湿淋淋地抓起,慌慌张张,茫茫然然。孙荞以为他被吓傻,好心提醒:“用不了了。”孟玚右手和衣袖又黑又红,一面把墨锭和湿透的书往书箱里塞,一面垂头:“多谢女侠……”话没说完,人扑通栽进水中。
孙荞用板车把孟玚送回他的故乡,一走就是整一个月。孟玚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好不容易支棱起来,一问孙荞,才知考试时间已过。那时正是十五,圆月在山中亮得如一枚眼睛。孟玚托着受伤的手,孙荞以为他会惨叫,或是会哭,但青年只是愣愣盯着月亮,良久才怕她担忧似的一笑:“罢了,下次再考吧。”
他手伤严重,足足养了半年。孙荞四处为家,偶尔路过便去看他一眼,像看家里头豢养的小猫小狗。她从不敲院门,坐在树上吹个口哨,孟玚便会推开他的窗,四处张望。有时候能望见,有时候望不见,便在林子里乱转,最终总能欢欢喜喜朝孙荞跑来。
和孟玚来往,比跟江湖人来往更加惬意。周围人都说孙荞脾气不好,爹娘如此说,有婚约的袁泊如此说,她结识的任何人都这样说。连孙荞也这样认为——直到她结识孟玚。孙荞没见过他这样耐心的人。他永远对孙荞所说的天地感兴趣,不仅听得津津有味,兴致上来时还跟孙荞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他是没脾气的那种人,却又不似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无骨之人。孙荞不知如何形容他,但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有春风拂过,叶嫩花初。
想起往事,孙荞忽然说:“你放心。”
孟玚:“什么?”
孙荞:“我即便要杀那厮,也绝不在你的池州城中杀。”
孟玚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看着孙荞往前走。房梁被烧得疙疙瘩瘩,那些酥松的木条看了都令人心惊。孙荞偏偏走得轻盈。眼见她踩在弱处,脚下忽然失去平衡,孟玚下意识伸出双手要去接掉落的孙荞。但孙荞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落地:“这是什么?”
她住过的柴房被烧得乌黑,唯有地面一处近似椭圆的痕迹没有被火舔过。
孙荞站在废墟中央环顾,找出了答案:是那具焦尸所在的位置。
焦尸躺在地面,背部所处的位置幸运地免遭烈火燎烧。
“此处有血。”孟玚走过来说,“血凝结在地面上,但被雨冲走了,有一些积在这里。”他跟初四要来提灯,让孙荞看废墟角落一汪浅红色的水。
正观察着,有官兵飞奔而来,与孟玚耳语。孟玚对孙荞说:“仵作有发现,走罢。”
池州府衙的仵作正挑灯工作。孙荞一行人披雨而来,年迈的仵作不多话,直接领孟玚去看俯卧在白布上的尸体。孙荞一眼便看见其背部有一片深色肌肤,未被烧成碳样。
那皮肤上有一大片奇特伤痕,沟壑纵横皲裂,十分狰狞。
据仵作所言,死者乃男子,身长五尺,因起火后很快被扑灭,尸体仅外部皮肤肌肉被烧焦,内里仍可检验。“鼻子、喉管中没有烟灰,起火时此人已死。”仵作指着背上痕迹,颤巍巍挥手击打空气,“被人揍的,是致命伤。”
巨大的拳头从货郎背后砸下。拳势极重,一下接着一下,不仅击碎货郎脊骨,更将内脏打得一塌糊涂。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重拳中活下来,仵作推测第一拳落下后货郎已然毙命。
“是深仇大恨啊。”老仵作说。
孙荞握拳去比,拳印几乎有她两个拳头大小。她心头悚然:纵横江湖多年,连她也从未听闻这样的巨人。
“这么大的拳头,此人应是九尺男儿,练过武,膂力极大。”孟玚看仵作,“咱们池州有这号霸道人物?”
仵作吩咐徒弟:“前几日挖出的尸骨,让孟大人看看。”
两个徒弟提来一张沉甸甸白布,摊开后是一具缺损的白骨。
城西墓地数日前因大雨塌过一次,棺椁裂开,尸骨随着泥石流到山下,埋了半条路。晴日中走过,看见黑土里头支棱白骨,景象十分可怖。为免造成恐慌与疾病传播,官兵和工人蒙着面巾迅速处理现场。这具尸体正是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发现的。
“男子,年约二十七八,死了至少有两年,棺材里没有什么陪葬的东西,普通衣裳鞋袜而已。”仵作说。
孟玚奇道:“这尸骨牵连命案?”
“不能肯定,我觉得他有意思,便留了几天。”仵作指着尸骨脊梁处。
脊梁被大力击碎,几乎与上肢肋骨、下肢股骨分离。孙荞细看那骨头,实在是碎得无法拼凑。
“今夜这尸体若埋足两年,也跟他一样。”仵作指着那碎得不成样子的脊骨,“被极大的力气,同个位置重击十余次,才会碎成这个样子。”
第4章 雾隐之神04
之后几日,池州城内又有新流言:有一九尺男儿重拳连续杀人,官府正在四处搜捕。
九尺男儿高大茁壮,见之难忘,但消息传出去几日,始终没有人带回可靠信息。
既然证明是巨人般的男子下手,孙荞便没了嫌疑。只是她身负逃狱大罪,孟玚花了一番力气才平息。他劝说孙荞接受自己的好意,或者住在他的府中,或者住在他好友丢空的宅院里,都是精致安全的好地方,又有大夫照顾。但孙荞全都回绝了。
她住在城中高浪街附近的客栈里。
据孟玚调查,死去的货郎住在高浪街,那是一条能俯瞰码头的长街,孙荞这几日都在街上打听消息。她面生,又不爱笑,背上靛蓝色长刀十分吓人,没人搭理她。
她一无所获,离开高浪街去面摊吃面。摊主不敢跟她说话,放下水滑面快快走开。孙荞吃完付款,左右只看见那煮面的少女:“你爹娘呢?”
“他们不是我爹娘。”少女答,“只是收留我,让我干活而已。”
少女讲话亲切,是何时何地都能博人欢喜的语调,正适合打听事情。孙荞心头一动,问她是否熟悉高浪街,可惜少女摇头:“不熟。”
孙荞正犯愁,眼前忽然一花,有人在桌子对面坐下。
“小寒,我也来一碗水滑面。”那人大咧咧地冲少女打招呼。
他今日梳洗干净,一根翠绿竹簪绾紧黑发,像个无害且无用的书生。他看孙荞,孙荞却不看他,慢吞吞喝茶,目光盯着他的手。察觉孙荞目光十分警惕陌生,他笑道:“穿好衣服便认不出我了么?我是江雨洮!你那夜把我扔在江边,我差点被雨水淹死。”
孙荞:“哦。”她心中绝无愧疚,先伸手与江雨洮的手掌比较。
江雨洮得意:“怎么?钦佩我这江州第一的空空妙手?”
他手掌只是寻常男子大小,孙荞失望起身。江雨洮拉着她衣角,被孙荞甩开也不放弃,狗儿一样跟着:“女侠,你叫什么?你到底来江州做什么?听闻杀人的是个九尺男儿,莫非你在找他?哦……你要自行洗冤?”他语气渐渐惹人憎烦,“怎么?你的旧相好……”
孙荞只恨不能甩开他。江雨洮说着说着,忽然被路边小摊吸引,拉着孙荞走近。摊上卖扇,尤其多美人扇。江雨洮看中一把折扇,摊主开价一两银子。他先是吃惊,然后左右乱瞥,衣袖掠过一个从他身后经过的公子,手心便多了钱袋。
顺利买下扇子,他美滋滋跟孙荞介绍:“这扇面画的可不是寻常人,是高浪街最美的姐儿香月。那里龙蛇混杂,你若要打听什么,应该……”
孙荞插话:“你熟悉高浪街?”
江雨洮站直了,展开折扇得意摇动。
他带孙荞抄小路进高浪街,孙荞警惕地站定,江雨洮解释:“你我逃狱,可你有相好帮你,我可没有。高浪街这几日官兵来来去去,我……”
他止住话头,孙荞的刀柄几乎抵在他鼻尖。
“不是相好。”孙荞说,“最后提醒你一次。再说这俩字,我割掉你舌头。”
江雨洮连连点头,走几步又忍不住出声:“你就没跟你那相……相当好的孟大人提过我?”
他因偷盗入狱,罪证确凿。孟玚只给孙荞解决麻烦,怎可能理会他。江雨洮一路絮叨,孙荞左耳进右耳出,俩人足足走了一盏茶工夫,终于踏上高浪街。
江雨洮带她走的这条路有趣,出口便是高浪街中央最繁华最热闹也最多事端的地段,但恰好避开前后的巡查官兵。左一间赌坊,右一间钱庄,眼前是装潢华丽的酒肆,鲜妍的女人在门口招徕。江雨洮带她大步走了进去。
三言两语,便有人流水般把好酒好菜端上。孙荞刚吃了水滑面,静静看江雨洮大快朵颐。江雨洮边吃边说:虽怨她大雨中丢下自己不管,但始终是孙荞带他逃离牢狱,他是江湖人,有恩必报,今日是专程找到孙荞帮忙来了。
江雨洮油着一张嘴:“听说你在打听那货郎?你已经没了嫌疑,找货郎做什么?你想查案?你想帮你那相……相当熟悉的孟大人找凶手?”他双目炯炯,耳朵竖得老高。
孙荞烦他,但此人确实熟悉高浪街,只好言简意赅:“私事。”
江雨洮咽下两口肉:“那人被烧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是阿猫阿狗。我只知最近高浪街上有妇人报称丈夫失踪。她丈夫就是卖货的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