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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少年正在吃的东西竟是个软软白白的馒头,每次只是掰下一点,放进嘴里默默地吃。
  大概是饿地狠了,陵洵盯着少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随着他的咀嚼而无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少年大概是察觉到了陵洵的目光,又掰下一小块馒头,递到陵洵嘴边。
  陵洵这回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啊呜一口咬下去,险些咬到少年的手指。
  就这样被喂下小半个馒头,陵洵终于没有了那种前心贴后背的饥饿感,便想起来往周围看去,哪知还没等看清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便被一只手轻轻蒙住双眼。
  “不要看。”
  少年一直蒙着陵洵的眼睛,将他抱起来,带出了酒窖。
  昔日气派威武的镇南将军府已经在一夜之间面目全非,亭台楼阁成了断壁残垣,偶尔还能看到几处未来得及熄灭的火苗,在苍凉凄清的夜色里,映出躺在地上的一张张苍白人脸。
  陵洵挣动了几下,终于从少年的指缝中挣出几许目光,幼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轻声问:“小哥哥,那些人,是睡着了吗?”
  少年沉默片刻,拿开挡住陵洵眼睛的手。
  “不,他们都死了。”
  镇南将军府外围着层层士兵,四周街道上还有官兵点着火把彻夜巡逻,可是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如何做到的,陵洵只觉得他抱着自己,脚踩奇怪的步子,时而借着墙壁树木遮挡,时而飞身跃上房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突破了包围,甚至躲过城门处更为严密的盘查,带着陵洵出了城。
  一向被称为混世魔王的陵家小世子,难得乖顺地趴在少年怀里,也不知道被抱着走过多少路,少年忽然停了下来。陵洵又闻到那种浓重的腥臭味道,转过头,借着月光,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山谷边上,下面满坑满谷的,是一片堆积的人海。
  陵洵现在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这些人为什么会死?”陵洵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声地问。
  “因为他们是阵法师。”少年答,并没有对陵洵解释为什么阵法师就要死,“我们要从这里穿过去,你会不会害怕?”
  陵洵咬住嘴唇没有吭声,紧紧攥着少年前襟的小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害怕就抬头数天上的星星,我教你唱一首歌,等你记住了,我们就从这里离开了。”
  少年将陵洵又往上抱了抱,让他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仰头往天上看,然后便在他耳畔轻声念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陵洵跟着少年一句一句地学,一直仰着头往天上看,不去想他们此时正在穿越尸山血海。
  直到很多年后,他对那一晚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少年瘦削却安稳的肩膀,繁星满天的无尽苍穹,以及那首作为他阵法师启蒙的《八卦歌》。
  那一晚,少年发丝间的清香掩盖了风中弥漫的血腥,清淡的嗓音取缔了山谷中瘆人的鬼哭。
  那一晚,少年用一双肩膀和一双腿,将陵洵带出了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废墟,并给了他新的姓氏。
  从今以后,你便你姓风。
  想要活命,就忘了自己荆州武陵郡镇南将军之子的身份……
  “风老板?风老板?”
  陵洵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睡上这么好的一觉了,待他重新掀开那重有千斤的眼皮子,入眼所见便是阮吉那一把稀疏而颤抖的山羊胡。
  “风兄弟醒了?!”王大急火火扒开阮吉,凑上来一张黑漆漆的大脸,那面目不像是探病,好像要将刚醒过来的人重新吓昏过去。
  阮吉在旁指点江山道:“我就说应该没事嘛,肯定会醒的。咱山里之前有几头大牲口也是这症状,就是累脱了,大睡一觉就好,你们还不信。”
  陵洵嗓子像被砂砾滚过,疼得难受,特别想喝点水,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抬了手指比划半晌,那王阮二厮也没搞明白他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刚好进门的钟离山,给陵洵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一杯水直灌下去,陵洵终于缓过一口气,开口第一句便问;“寨子怎么样了?”
  钟离山神色憔悴,眼眸无光,大有哀毁骨立之态,听陵洵问起,只是无悲无喜地说:“已经没事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费神。”
  王大和阮吉见钟离山来了,也不再像方才聒噪,难得捏起来一把轻声细语,对钟离山道:“大当家的,既然风兄弟已经醒过来了,你也就不用担心了,都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快点去睡一会儿。”
  钟离山摇摇头,呆坐了半晌,嘱咐几句,才又游魂一样飘走,说:“我再去陪陪你们嫂子。”
  等钟离山走了,王大和阮吉相顾无言地叹了口气。
  阮吉:“也不知道大当家的这次还能不能挺过来。”
  王大:“是啊,不过这次幸亏风兄弟的阵法师朋友及时赶来,不然我们现在全都下去陪嫂子了。”
  阮吉瞪了王大一眼:“以后别再提嫂子了,小心说习惯了,当着大当家的面嘴里没把门的瞎溜达出来,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陵洵一听王大说是自己的朋友及时赶来相救,猛地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那个人,竟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直把王大和阮吉吓了一跳。
  “那人在哪里?!”
  王大:“妈呀风兄弟,你可把我吓死了,干啥子这样火急火燎的!”
  阮吉:“什么那人在哪里?”
  陵洵:“就是你们说的,我的那个阵法师朋友,他现在还在清平山吗?”
  王大和阮吉没搞明白陵洵这番激动是从哪里来的,还有点发蒙,“啊,是啊,还在清平山啊。怎么啦?你那些朋友对咱有大恩,我们也不敢怠慢,就安排在你这山头的后山别院!”
  陵洵二话不说穿鞋下床,连件外衫都来不及披上,从王大腰间抢下佩刀,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当初钟离山单独将一个山头腾出来给陵洵和他锦绣楼的人住,为了方便他以后带更多的人来,还特地在后山翻修几个别院,就是希望能让他这奢侈惯了的少爷坯子舒舒服服的,在清平山多留一段时间,甚至还幻想他能在此处娶妻生子,弄他十个八个小崽子养起来。
  因此陵洵这里的后山别院宽敞又气派,还占尽了好风水好景致。
  几乎是一口气从前山绕到后山,陵洵走到别院外,却被一个腾云驾雾的古怪阵法拦住了,根本无法靠近。他目光不善地盯着那别院大门半晌,忽然扬声喊道:“我的好朋友在哪里呢?难得我死里逃生,怎么也不出来看看我,还拿阵法将我拦在门外?”
  不多时,那缭绕在别院门外的云雾就消散了,院门打开,人模狗样地步出一个男子,这人陵洵这辈子都忘不了。
  “嘿嘿,风老板,别来无恙啊。”那人长得瘦高,面目平实古拙,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武夫,可是身上气场却远不是那种拳脚功夫的练家子能比的。
  “别来无恙。”陵洵手里紧扣着刀,皮笑肉不笑地说,“长史官大人。”
  不错,这人正是当日将陵洵从锦城拐走,一路掳到京城中常侍府的秦超走狗,那个长史官。
  哪知陵洵这一声“长史官”才叫出口,他还没怎么样呢,那长史官却突然面色大变,像是做了什么虚心事担心被人听见看见,贼头贼脑地转身往那别院里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才又转过头对陵洵说:“嘘,我的风爷爷,你小点声!可千万别再提长史官三个字!好歹咱也是有过交情的,我在中常侍啊呸,我当初在秦超那老贼面前,可没少给你说过好话,你可不能害我!”
  陵洵见这里面有些弯弯绕绕,便暂时按住了心中犹疑,冷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有屁快放。”
  长史官将陵洵拉到远离别院的位置,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道:“风老板,认识这么久,我还不曾介绍自己。在下姓孙名朗,字明德,并州人士,先前多有得罪,还请风老板大人大量,勿放在心上。”
  陵洵听得直在心里笑,亏得这人还取字“明德”,竟然给个大奸宦做鹰爪,也是有意思。不过他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这人此时如此客气的态度。
  照理说,以孙朗的实力,阵术不下于那三名随着独眼匪首攻上山的阵法师,再加上他此次带来的人,其中好像也有不少阵法师,灭掉清平山十次八次应该不成问题,为什么还要摆出这幅卑躬屈膝的态度?
  陵洵一改先前神色,笑道:“孙兄哪里的话,孙兄救清平山上下于危难之间,风某感激都感激不过来,怎可能还将那些微不足道的陈年旧事放在心上?”
  见陵洵如此上道,孙朗颇为满意,又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得到高人指点,才来到清平山,帮忙也只是碰巧的事,实在不敢冒功。”
  高人指点?
  陵洵微皱了下眉,“不知孙兄说的是哪位高人,风某是否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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