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71节
生怕燕珩不承认似的,他凑在人耳边,轻笑:“天子宠幸我,我便得一点光辉,在史册之中,做你的一角的传注。”
燕珩没说话,只是转过脸来, 瞧着他。
那点顾忌被他挑破,竟全没有引起一点退缩。那等杀意如此锋利,像过往许多次,那位递出去的剑刃——都被秦诏抬手握住了。
哪怕受伤,哪怕痛,都不重要。
现如今,江山太平,秦诏自觉对得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含恨叮嘱、要他发誓的白念薇,遭秦厉诛戮、死不瞑目的忠臣,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殚精竭虑的人臣,以及守在尺寸之地等着吃饭的子民。
他那副斧钺劈凿过的身躯之下,唯有一颗心,还没着落。
那里,只有燕珩。
——他想做有血有肉的、灿烂活着的秦诏。而他的燕珩,却只想做人人敬仰的君王,那样冷冰冰的头衔,仿佛枷锁一般,将两个人都勒住。
他挣脱,却被那爱狠狠扯住。
越是飞得高远,越是将燕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那位若是不爱,便可以一刀割断;可惜,怎么也舍不得。
燕珩从不喊疼,他只是默默忍受,以帝王最淡然镇定的姿态,握紧了线。
秦诏伸手抱住他,仿佛察觉到他沉默里的隐忍,便说道:“燕珩,我不会再逼你的。今晚,我们只是出宫散散心。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再任性了……”
燕珩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捋着,仿佛小时候疼惜少年一样,要看见他在掌心热着,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但燕珩仍旧没说话。
他想,燕正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但秦诏说得也没错,他是燕珩。若他的心牵系在这条线上,爱着子民和他,并不一定冲突。
那道虚名,无非是摇曳在狂风中的燕国旌旗,烈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也仅仅如此。
那晚作别时,燕珩没有留他,只是说:“留在寡人身边,你开心吗?”
秦诏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后,扬起下巴,站在凤鸣宫来,仿佛呼唤什么,极其大声镇定地喊了一句:“燕珩,我好爱你——!”
侍卫呆呆地站着,对视一眼,没说话。
他们秦王,一向肆意轻狂。
但那夜,他们还听见了另一句,来自天子的淡定平静地回答:“嗯,寡人知道,寡人如是。”
——什么如是?
秦诏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数十年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摧残得头脑发昏。他还想再问,那位,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诏仿佛头脑不够用了,捉住人臣问:什么如是?这是爱本王的意思吗?
人臣支支吾吾,不敢乱说。
寻不到答案的秦诏,还要再缠着人问,可接下来的半个月,燕珩对他,都避而不见。
帝王扶着册子,总在失神,却不知想些什么。
实际上,他总是会想起秦诏初到燕宫的那一日,少年一双眼睛里,有震颤和倾慕,仿佛在说,这样珍宝一样的发着光的人,可真好。
燕珩见过许多羡慕的眼神,却从没有,如他这般真挚和热烈的。
在秦诏眼中,归秦即位、霸占山河,都和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宝”藏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若想求得凤皇安栖,就须得造得华奢宫殿、盛世江山,给他金银珠玉,为他种下世间最茂盛而高大的梧桐树。
所以,他走在那条漫长昏暗的帝王之路上,从懵懂,到清晰,越来越听见,除了肩头上的期盼以外,那颗心,也在疯狂跳动。
他雀跃,他狂喜,为燕珩视线的驻留。他捧着江山,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回答。
——哪怕只是凤皇之尾,掠过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所落下的香气,也给他留下无尽的幻想,快了,就快了。
他为此,作足了准备——以壮志,以热血,以赤诚,以真心。
燕珩那时,总觉得猜不透,那小儿心里,到底有什么怒涌着的热,始终灼烧,以至于片刻不能宁静。
如今,他仿佛想明白了。
那日,阳光正好。
在燕珩饮茶的间隙,德福忽然赶着进殿来,禀告道:“王上,太傅求见。”
燕珩顿了片刻,才蹙眉:“太傅?”
燕珩一向敬重那位老师,因他年事已高,待自己即位之时,便赏了他最高的虚职尊称,还为其夫人封赏命妇,许他从此不出入朝堂,若有事入宫,可于燕宫乘轿而行。
——算起来,已及耄耋之年。
“正是。”德福见他神色变化,忙道:“并非秦王请来的,是太傅牵挂王上,亲自奔袭临阜。秦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第一时间将人安置好。顾念他年迈,休憩一日,才请他入宫来的。”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燕珩轻笑:“老师这话,实难听到。”
不知为何,太傅那脸上带着一种分外平静的释然,他道:“繁华富庶,大通商事,臣至于临阜,本有无尽担忧,可瞧见城外之景况,反倒放下心来。秦王并未不通时务,如外界所传之‘暴戾’。那年为司马、将军设宴,老臣听他谈吐,不过一面之缘。但,王上赏赐他吞云刃……兴许,便已明了。”
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他问:争得天下,这些人便能不死吗?
很多的问题,问的时候尚且幼稚。再后来,他便问:“若是欲得八国,何以用刀?老师,人是杀不死的,寡人要的,是斩草除根的手段。”
——太傅叹息,“王上乃是明君,治理江山十五载,天下平顺,百姓富庶,官员清明,将及盛世。再有如今,秦王为您之臂膀股肱,八国俯首。天子之名与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燕珩抿唇,不重要了吗?
太傅仿佛看透了,笑道:“您那时许下的宏愿,如今,全都已经实现。那天子之名,还那样重要吗?”
燕珩沉默,并没说话。
太傅也没有再追问,更没有就“天子当归燕、诛杀逆贼”之事,多说一个字儿。他只是将这样的东西交还给他,确定燕珩的安危并没有受到威胁,便起身来,说告退了。
他慢慢朝外走去,待门扇大敞,盛夏的阳光落在殿里,也打在他苍老的脸上,他才说道:“王上,临阜的阳光很好。”
燕珩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远去。
三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太傅于睡梦中溘然长逝,脸上还带有一抹微笑。
——卒于临阜,寿终正寝。
来看他最得意的学生一眼,来给他所教出来的帝王告别,用自己年迈、腐朽的肉身死亡,来给他的学生上最后一课,仿佛是他这一趟奔逐的终点。
燕珩听闻消息,怔了许久,以至于恍惚之后,才终于“嗯”了一声。
再三日,他仿佛才接受了这个消息,下令追其忠贤之谥,命人厚葬。而后,他叫人将当年秦国所献之金鸢,送进临阜。
秦诏心中担惊受怕:“燕珩,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秦厉献金鸢于我儿。寡人答应了你,待你长大,便归还给你。怎么?不喜欢?”燕珩道:“寡人还没有赏你诞辰之礼。如今,便将此物拿来,借花献佛。”
秦诏道:“只是送我吗?”
燕珩点头:“只是送你。”
秦诏被人戏弄惯了,这会儿心里不敢信,生怕这金鸢之后,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陷阱等着他。因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挨着燕珩坐在人身边儿:“燕珩,太傅大人,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样平白无故赏我,我有些害怕。”
“再者,早先便说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这金鸢,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燕珩抬手,揉捏着他的耳朵,又微笑:“除了金鸢,还有一道天子诏旨,你,要不要?”
秦诏猛地擒住人的手,转而盯住燕珩的眼睛:“诏旨??”
燕珩点头,似笑非笑:“你只说,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