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62节
这日进了殿上,他说罢底下近况和革新之计推进如何,几座城、几个郡县,几道门……便得了秦诏的颔首:“成果颇丰,有二位之力,本王心中甚慰,果然——本王没有瞧错人,你们有功,说罢,要什么赏赐!”
公孙渊生怕相宜开口,连累自己,赶忙退远几分:“都是相宜大人之力,小臣不过替王上鞍马劳动,谈不上什么功劳,并不敢要赏赐。”
秦诏照例封赏了他二人些金银珠玉,又说:“待大业将成,必将论功封赏,到那时,可不止珠玉这等死物——”
相宜赶忙谢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赶话,就佯作“不经意”问到了人的婚事上。
秦诏好不容易不提了,倒有人上赶着问。
“如何?”
“王上难道不觉得,此事实在荒唐?您与燕王,身份悬殊,再有父子恩情,难道都不顾了吗?若是您不娶妻生子,那日后江山何以为继?”
秦诏心道,管得倒宽。
这秦宫殿上,还从没人敢说呢。
——“江山何以为继,那是本王要担忧的问题,不劳相宜大人费心了。”秦诏看在他立下功劳的份儿上,说话还算客气:“身份悬殊,不见得?王君联姻,为国为民,难道不好么?再者,本王与燕王,实际上无有一分血亲。”
“就算沾了点名声,那也都是在燕国之时的旧事了,日后,还有没有燕国都难说,就更轮不到大人……置喙了。”
难得秦诏没有暴怒,相宜一看那架势,更觉得自个儿如今成了中流砥柱,叫人捧起来。于是,他一脸痛疾之色:“王上啊,此事不合规矩和礼法。想当年,小臣在燕国,可是奉命主持燕王姻亲之事……”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秦诏就黑了脸。
“住口。你也知道是当年之事,如今,我大秦气象正好,那些个旧事,就不必重提了。本王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必再劝。”
任何人:我们都没劝……您放心,我们不劝。
只有相宜一人,堂皇质疑秦诏的决定:“可是——有违人伦啊!燕王难道愿意,他如何能接受……”
秦诏竖眉,垂下眸光去,那里正压着不悦呢!
不愧是燕国来的人臣,那说话的腔调、字里行间的伦理规矩,都跟燕珩之态度有些相像——怪不得燕珩总说,那等事,叫人心烦。
往日,在燕国,似乎听惯了那样的论调,燕珩只会抛下个淡淡的“嗯”,要他们着手准备便是,那是从上到下都困住他的枷锁,挣不开,也不能全杀了,便只能随他们去了。
可秦诏不受什么拘束,也不爱听什么礼法之事。这会儿听见秦诏那句,含着戏谑的嘲讽:“那等事,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若再多嘴,本王就杀了你。怎么样?相宜大人,你可准备好‘死谏’了?”
那口吻淡定,态度果决,眉眼之间的厉色也叫人害怕。
德元凑到人跟前儿,压低声音提醒道:“王上,不可,燕王有令,待会儿下了朝,还要召见他呢。再者,这也算燕国臣子,恐怕那位,不能容您先斩后奏。”
为这句话,秦诏便又道:“也罢,大人才立了功回来,何苦与本王找不痛快。此事,没有回寰之地,也无需劝谏。本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相宜仿佛不信邪似的:“小臣才为王上立了功,难道王上便要卸磨杀驴,诛杀功臣不成?——您,您此举,本就是荒唐!再叫臣死谏,也是荒唐。”
秦诏:……
若不是待会儿燕珩要见他,他现在非得杀了他不行!秦诏被人惹得磨牙,短短几年不见,他被王君之身份限制住,不好当堂发怒,相宜反倒胆大妄为了起来!
“你这老匹夫,该死。不过,念在你有功,本王不与你计较——若无他事,散朝吧。”秦诏站起身来,冷眼睨他:“相宜,你随本王来。”
相宜鼻孔哼气,跟着秦诏走了。
楚阙挂在符慎肩头上,看热闹似的轻笑:“哎,我说将军,你们燕国的人臣,都这样?呆头呆脑的,什么话都敢说?——”
符慎:“我可不呆。”
楚阙轻嗤:“也没差。”
“你!”
燕珩所听的那点——从小被人念叨出来的规矩,有大半是这帮老腐朽教出来的。燕正虽肆意妄为,可到底也希望燕珩能安稳平顺的做帝王,再不出一点岔子才好,因而,给他选的老师和辅佐之人,也都是一顶一的稳重踏实。
“相宜大人,你方才所讲,可是真心实意的话?”秦诏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他:“分明也没妨碍别人,难道本王与燕王喜结连理,就是这样的十恶不赦?”
相宜道:“王上,难道您当日那样的苦心,不是为了这天下吗?现如今,天下已得,您若要灭燕,恐怕旁人也没二话。可是……您若要喜结连理,却荒唐去了,恐怕要叫人咒骂——您如今是王君,普天之下,四海高门,什么样的佳丽闺秀找不到?”
“当日,被遣出燕宫的卫女——那天下第一的美人,虽然大您几岁……”
秦诏顿住:“相宜大人,若本王说,当日筹划,就是为了燕王呢?”
相宜:……
他还要再说,秦诏却冷笑一声:“不该大人管的事,还是不要多说。本王谅在你有功劳,这样胡言乱语,饶恕你一回。若是再敢——”秦诏侧转过脸来:“你未必有卫抚那日痛快的好命。”
那模样可怖,吓得人一个激灵,当下没话可说了。
秦诏将他带至殿外等着,自个儿先拜见进门去了。佯作冷淡的大半年,叫燕珩对他多了许多容忍,如今瞧着他乖顺,那态度反倒如早先一样的。
兴许也是心疼他勤勉。
因而,秦诏往人跟前儿凑。趁着殿内无人,便侧身坐在人腿上,将脑袋往人怀里一枕靠:“燕珩……”
燕珩抱住他,手里的册子没搁下:“嗯?这是怎么了……”
白皙脖颈和粉色耳垂就在唇边,秦诏可真想咬他一口。
但憋了片刻,他到底又忍住了,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如今,不如早先自由,倒是什么话也不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了。”
“哦?你那点心思,又想做什么?”
秦诏不答反问:“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是……燕珩,快到我的诞辰了。这次,你要送我什么?不如,咱们二人成婚吧?”
直白坦荡,故技重施,又提这茬儿。
燕珩还想说不行,但是想到他这些时日的别扭和冷淡,心里也有点不自在。
秦诏虽说如今也言听计从,却远远没有从前,待他亲热了……秦诏躲开他的时候,心底的那种失落,也全然不受控制。
燕珩想,少年的心性,恐怕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因被人“冷落”许久,帝王竟也有几分怅然若失。再加上秦诏那样年轻,口中所说的深情,未必靠得住。
可燕珩又想,秦诏变心……也实在快了些。这些年,抚育、扶持,成就人的光辉伟业,而后,只靠着一点情意做羁绊吗?
他的大燕,他心胸之中的宏伟图卷,又该当如何?
若是秦诏心甘情愿,眼下可共享天下。可,若是以后,秦诏移情别恋,难道自己还真做个“弃夫”,躲在西宫里哭不成?
——那样的纵容和恩宠之后,说不爱,自然是假话,可是……又有许多仿佛艰涩的理由,卡在他胸腔里,让人实在无法点头答应。
良久没有听见答话,秦诏心中落寞,便慢慢松开挂在他脖颈的手,站起身来。他强压住眉眼的情绪,露出一个笑来:“开玩笑的。燕珩,我不会逼你的。”
帝王的手指蜷紧了许多,将那纸卷都握皱了。
——拿这等事开玩笑,当他的真心与真情是什么?
但燕珩没将这话说出来,只微笑道:“若是寡人不与你成婚,秦诏,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秦诏仿佛不解:“当然是守着你了。”——因这些时日分开太久了,秦诏实在没忍住,凑近过去,克制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我等得起,燕珩,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
“我知道的……”他将手指落在燕珩心口上:“这儿,只有我。你不过是说狠话。但那狠话,都是燕王说的,却不是‘我的燕珩’说的。”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秦诏道:“我等着你,燕珩。”
燕珩垂眸,微微一笑。他握住秦诏的手腕,却不知如今,这句话里面,还有多少的热切了……秦诏那等态度奇怪,实在无怪他揣测。
——“秦诏。”
秦诏俯身,态度仍那样的顺从:“嗯,燕珩,你说……我在呢。”
燕珩忍住了。
他实在不想如那等妒夫一等,责问他为何如今冷淡了。
因而,那话平静,只说:“无事,叫相宜进来吧,寡人正好想问问,那等革新之业,到底如何了?”
秦诏点头,待将人唤进来,他轻咳一声:“大人最好,将革新大业说清楚,好让燕王放心。”
相宜有问必答,然而因他所接触的官衙更低一等,那话没几句,燕珩便有些不耐了,嫌他没得紧要。这位帝王抬眸,反问秦诏:“你叫他——主持大业?”
秦诏道:“上头还有公孙渊和闻呈韫。”
相宜并不知那话是什么意思,还自以为是呢!他说罢紧要事之后,竟然开口跟燕珩说:“听闻秦王要与您喜结连理,难道王上您,也同意了吗?”
秦诏脸色微变。
“这等无关之事,大人就不必管了。”
相宜忙道:“您二位,有父子之名,怎能……”
燕珩微微笑,没说话——嗬,瞧着他春风得意,倒要学忠臣腐朽那一套了。
秦诏自旁边走近前来,那眉眼压低,幽深之中分明酝酿着浓重的风雨,他开口:“相宜,本王叫你,住口。”
“此举荒唐,纵您不爱听,臣也要说,难道燕王要做俘虏、还要做您的‘妇人’吗……”
秦诏抬腿给他一脚,冷嗬:“荒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本王指手画脚——相宜,你不要以为,革新之业,没了你不行。”
“什么俘虏、妇人,他是我的燕珩,是天子!”
那声音低沉的仿佛硬从喉间挤出来的:“信不信,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儿,本王就杀了你。”
相宜轻哆嗦了一下,因被吓唬住,才要开口告饶,试着说些什么别的,好缓和人的怒火,秦诏便扬声道:“来人,将这老贼压下去,关进牢里——没本王的旨意,谁若求饶,一律下狱。”
相宜被人拖走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呢。
燕宫里,那些人一天八百回地劝谏燕珩,从没见他们燕王将谁下狱。
相宜并不识相,他也不瞧瞧,如今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位说一不二的桀骜秦王,在关系燕珩的任何事上,都如斯小心翼翼。
更何况,他最不惧的,就是杀人。
——待将相宜押下去,秦诏这才往人跟前跪:“燕珩,他……他的话,你别放心上。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日后,再不会让这样的风言风语,到你耳边。”
“难道你杀了他,天下人便不说吗?”燕珩垂眸睨他,还有兴致拿拇指摩挲他的颊肉:“秦诏,风言风语,杀不绝。寡人随你奔至临阜之日,便已然预料到了今日。”
秦诏那么一刻,仿佛才明白了些别的。
他一直以为他父王狠心。实际上,是他用尽了软磨硬泡,将一个威名震慑天下的帝王,拖入泥潭,把人那一袭华裳,泼染了无数血色。
他不管不顾。
燕珩便守在那阴影之处,不动声色地替他摆平一切。
——五州之行,江怀壁要解药之法,江骊来信询问意见,得燕珩点了头,方才敢送去。他借兵马,燕珩叫人在紧密封锁的边境给他开了条口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赢,少吃些苦。
——他夺周,得虞国相助,才胜得那样容易,难道仅仅是美人计吗?未必。那时,燕珩去信虞自巡,帝王之诏只有一句话:若攻周之战得胜,寡人许你虞王之名。虞自巡自以为得意,猖狂出兵。
——他不战而胜,妘澜献国,不止为了生民,还有燕王之诏。那话怎么读都是威胁:若汝等不肯献国,寡人便派燕兵亲自去取。
这些……秦诏都不知道,罢了。
燕珩原以为,秦诏夺了天下,大约会捧着玺印,跪倒在燕宫软香的大殿之中,跪倒他身边。如此刻一样,说:“我爱您,我将天下夺来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