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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54节

  德元小心翼翼地抬眼,头一次,在帝王脸上瞧见这样生动的表情。
  生气、愤怒、委屈、不理解和震惊,还有一闪而过的慌张……仿佛这一刻,他竟真的要失去这小子。
  燕珩感觉一颗心被人拽碎了,随着秦诏踏入黑暗的影子,被扯得七零八落,可他又想……自己分明狠心,从不在意的。
  还狠心呢。
  德元心想,您那不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么!
  但他也不敢吭声,跪着退出去,跟德福交换了眼神之后,端着空了的木盘,灰溜溜地逃走了。
  自那之后,秦诏果然不问政事。
  群臣急了,求见,不应。
  符慎去见燕珩,请他出面主持公道,燕珩赏给他一个冷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大家傻了眼:“这……这是没谈拢?还是作戏给咱们看呢?”
  符慎那聪明的小脑瓜一转,分明说出了他最笃定的错误判断:“一定是作戏!我有把握。咱们王上爱权如命,恨不能要做天底下最狂、最威风的王,怎么舍得不问政事?那可是他血汗亲征,打下来的江山……纵不爱权力,还有他心疼的秦民呢!”
  “再者,燕王仁慈,那样的爱民如子。若叫他不问政事,怎么可能?那位可是天子,想当初,一分权柄不舍得让出,还差点杀了秦王!”
  因而,符慎定论:“他二人,定是怕咱们不同意联姻之事,给我们作戏看,要我们主动表态,支持此事,方才有台阶下。”
  楚阙一听,难道表示赞同:“这话说得有理。不得不说,将军就是聪明呀!这等事儿,竟也悟出来了!”
  符慎威武,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既不显得轻浮夸张,又有理有据,加之他熟悉两人脾气秉性,大家深信不疑,全被带跑偏了。
  就连符定来问,符慎都说:“爹,两位王上是要联姻,若我们不同意,就这样罢朝下去!”
  符定大惊失色:“啊?”
  不过眼下,虽然罢朝,所有诸事还是都传到了燕珩那处,他批阅着两国册子,一一打理国事,政事仍旧井井有条。
  那颗玺印就摆在他手边,别说要刻个“燕”了,就是刻上“燕珩”二字,也没人说个“不”字。
  然而,往日里所想,真的得偿所愿之时,燕珩反倒觉得没意思。
  此刻,他还不知道,秦诏在交还玺印之前,还干了个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写了一道诏旨,盖了两国玺印,叫太王后带了回去。
  那诏旨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遣散后宫诸嫔,封赏郡主,择良为婿。
  梁太王后临走,还赞许地看了燕珩一眼:“珩儿,母亲也明白了。”
  燕珩只“嗯”了一声,并不知她明白了什么。但很快,从燕国传回来消息告诉他:那个“嗯”字也不该说的。
  秦诏这小兔崽子,登屋抽梯、偷梁换柱,竟这样又给他摆了一道。
  他怒火滔天之时,秦诏却不肯见他,只叫人传话来,说那时还没想到今天,虽荒唐,却是在交还玺印之前做的。若是天子不满,就再择选宫妃,抑或者将人召回临阜便是。
  天子之言,岂能儿戏!
  燕珩进退两难,气得冷哼一声,便不说话了。
  再几日,政事繁琐如云,飞书纷至沓来,叫他也苦闷。
  他本想问罪的,可想起那日秦诏的话和那张含着泪却果决说离开的脸,顿时又停住了,他强作镇定地坐下,又问:“已经月余,难道还是罢朝?”
  德福忙答:“听说是的。”
  “混账,江山也不顾了?岂能容他这等任性?”
  德福哪里敢说话,将身体躬下去,退远了几步。
  没大会儿,年予治来求见,将最新的图纸交给他,又问道:“已经月余,旨意通传,秦王一概不见,此事……”
  燕珩轻哼一声,拈了御笔,写下诏旨又盖了大印,方才给他:“通传吧,此事着手安排。若是处理的规矩,想来半年,便可看见成效……你行事稳重,寡人也放心。”
  年予治一看,那玺印搁在天子桌上,不敢乱猜他们私底下到底寻的什么主意。只想着两人兴许真是作戏。不然,若是针锋相对,何以这样共享权柄、共治江山?
  因而,他本着人臣的忠心,决定给两位铺一点台阶:“太上王,有一言,小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居安。战事的阴霾才驱散,正该有件喜事来,才好叫普天也同庆。”
  年予治心道,往年选秀入宫,诸众还要多说两句荒淫无度,但今年不一样了,既不需要选,便可成大喜,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两位都是大好的青春年华,也不必费事……”
  眼见那话头不对,燕珩便哼笑,问道:“你来替你们秦王游说?”
  年予治微愣。
  “枉费你也是贤良,这等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来!他自年轻,不问轻重,荒废朝政,你不知劝谏便也罢了,竟也跟着他胡闹——”
  年予治吓得往地上跪,揣摩了三遍,都没听出燕珩有言外之意。
  瞧着,好似真不悦。
  因而,他不敢乱说,只得仓皇告退了。人臣急得直冒汗,也没搞明白,这两位到底是玩的哪一出。正在一群人慌得没主意之时,秦婋站出来了。
  她笑道:“我自有办法。”
  “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天子虽然英明,什么都顶顶地通透,却有一样不明白的。”秦婋背后说人小话:“就像主子没吃过民间的米糠之菜,那位,高处不胜寒久了,未必知道真心、真情的好处。”
  这一帮大老爷们,除了姬如晦成了婚,其余的都还是单身莽汉,哪里猜得明白这话?
  但秦婋却不理会他们的好奇,只说道:“不必多说,现在就速速出宫,选上几十个形容姣好的少年美人,不拘男女,都要。”
  “作甚?”
  “替咱们王上,解忧解难!”
  没多久,消息传至凤鸣宫。
  燕珩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德福战战兢兢:“那、那个,秦王,正在饮酒看歌舞。”
  “两月以来不问政事,寡人烦乱如麻,他竟在那里饮酒看歌舞?”
  德元添油加醋:“是呀,娇美少年,日夜不出,笑靥如花,也不知……”他佯作苦恼地叹息,公开给人造谣:“兴许是秦王年轻,耽于美色再正常不过,只是男女不拘,实在也荒唐了些。小的不敢拦着,若说一句,秦王便叫小的滚出去。”
  燕珩重重地搁下手中茶杯:“哼。”
  德元见他不说话,还以为那话不奏效。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之时,那位却冷喝一声,道:
  “寡人之剑,何来?”
  德元和德福大惊失色:剑?!——啊!
  阳春二月。燕王提剑而行,奔袭曦和宫。
  第107章 冀幸君
  曦和宫, 正热闹,侍卫们分明知道,那位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燕珩临视, 却无人敢拦,更无一人敢去通传与秦诏知晓。
  燕珩抿唇, 冷哼,扬了扬下巴。
  两个蛮汉侍卫得令, 便猛地撞上去, 拿肩膀将门扇顶开,摔倒在地上。殿外的冷光骤然打进去, 为奢靡酒宴造出更光辉的场面。
  秦诏膝上枕着一个少年,臂环挂在那少年娇嫩白皙的手臂上, 因抬起手给秦诏喂酒,那臂环就垂落下来,风情万种。
  另一名娇柔女子, 则靠在他肩上, 半阖着眼眸,手指捻着人的襟领, 细细地捋, 姿态极尽妩媚。
  跳了一半的舞蹈, 因这位帝王的到来,而被迫停下。一众娇女回过身来看他,杨柳腰、细眉,玉唇含笑,姿容清丽,个个不俗。
  秦诏仅仅是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回过目光去, 吃下少年喂的那杯酒,神色淡定道:“怎么停了?本王还没有看够,继续。”
  大家战战兢兢地跳起来,那鼓瑟琴声,也复又响起来,断断续续,而后在燕珩一个眼神中,骤然停下,一群人再不敢了,便慌乱地跪了下去……
  秦王虽然有令,可谁不知道,如今这座辉煌的宫城,太上王,说了算。
  大家狼狈地逃出去,只遗落一地狼藉。
  枕在腿上的那个少年也要跑,却被秦诏一把扯住,狠拽了回来。
  开口之后,仿佛是柔声地哄骗:“瞧你,跑什么……你怕他,难道不怕我?”他垂眸,那笑却是对着少年露出来的:“再说了,本王这酒还没吃醉,你怎么就跑呢?”
  燕珩感觉腹部升起来一种难言的情愫,那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复杂滋味儿,好似带着愤怒,嫉妒,质疑,和克制不住的失落,整颗心被人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着……
  那个只跪在自己眼前讨宠的人,竟这样对别人温声软语。那只手碍眼,那张脸上的笑,更刺得人心口发疼。
  秦诏每说一个字儿,他都想捅人一刀。
  燕珩心中汹涌,可面色却极淡然,仿佛波澜不惊似的。他挑起剑来,锋刃直指上首席案,口吻微妙:“寡人,给你一个机会。”
  那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秦诏仿佛不惧怕,可那少年却吓坏了,脸色惨白,挣扎着脱开手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外逃,才跑出去一步,又被秦诏扯住脚腕,拽倒了……
  燕珩微微笑,阔步走近前去,那剑锋一挑,寒光闪过头顶,秦诏后脊一凉,迅速躲开,竟叫人一刀削掉了半个发冠。
  那一缕头发伴着金色的冠子坠落在桌案上。
  那少年吓得惨叫一声,终于躲开秦诏的桎梏,几乎是腿软着爬出去的。
  两人对视。
  秦诏这才抬起眼来,眸光挑衅,漫不经心地抛了一粒葡萄咬住吃。
  他缓慢地咀嚼,见燕珩不说话,遂又轻嗤,拎着桌上的一壶酒,肆意往嘴里灌。他灌得急,将自己呛得咳了两声,而后又放肆地笑出声来……
  “天子大驾光临,秦诏有失远迎,还请恕罪。”秦诏道:“不过,父王剑法退步了,还以为,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呢。”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轻嘲道:“哦,也对,如今交了玺印,要我的性命便也无什么用了——您也不必费那等事儿。杀了我么,还脏了您的剑。”
  燕珩隐忍,开口:“你在与寡人置气?”
  “置气?父王说这话倒奇罕。”秦诏笑道:“父王认我做个不肖的儿子,将我当做一条随时可以撵走的狗,我还有什么资格跟您置气?如今,不过是学着父王的样子,尝尝人间风月,到时,多娶几位夫人,多生几个公子,早日叫您享那——天伦之乐罢了!”
  “怎么,如今,父王瞧着——并不开心?”
  燕珩冷哼,将剑尖往下挪,抵在他心口:“秦诏,寡人命令你,收回这句话。”
  “命令?……”
  秦诏沉默了片刻,又笑:“父王吃醋了吗?”
  燕珩道:“你不问政事,就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秦王,就没有其他的正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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