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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26节

  秦诏急急地往前追,才站起来,就让德福扣下了。
  “公子——秦王!您身子不好,不要再追了。容医师们先看过之后,再去请罪吧。若如不然,王上可要怪罪小的们没眼力见了……”德福轻声跟人说道:“您瞧瞧,这浑身的伤,若不好好养,哪里能安心打仗呢。”
  秦诏不得继续追,只好点了点头。
  才说着话,转身走了两步,秦诏就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晃,直直地栽倒下去了。德福“哎呀”了一声,忙伸手扶抱住……
  可叹秦诏那样威风的重身子,若是栽倒了,不知要伤成什么样呢。
  听见动静,燕珩哪里顾得上嫌弃,忙快步走过去,亲力亲为,将人捞进怀里……他垂眸,抿起唇来,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帝王隐约浮起一层怒火来,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兴许是怪秦诏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总三番两次置身危险境地,又或许是怪赵洄那老匹夫狠心,连这样的孩子都下狠手。
  若是赵洄听了,恐怕得冤枉死。
  孩子?哪有孩子——不就眼前一个活阎王么!
  这老匹夫躲在赵宫,心里还想呢……
  这燕王无理、秦王也无理,他是堂堂正正捉的俘虏,难不成打一顿还算错?就算燕王顾念旧情,兀自心疼,也不好寻他麻烦,这样偏心吧?!
  外头的风雪愈发浓,天冷得快,燕宫却比春日还暖……馨香炉火候在床榻边,将那仔细擦洗干净的人,熏得额头淌了细汗。
  他那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好皮儿,四处血淋淋地瞧着可怕。好在医师们仔细检查过后,为他敷药包扎,养息几日过去,便长实许多。
  幸好都只是皮肉伤,不曾伤及筋骨,内腑。
  秦诏这一躺又是两天。
  发发汗,退了烧,才苦着脸睁眼……
  德福守在旁边,见人睁眼,好歹地替人松了口气,忙唤人替他盛碗粥来。
  秦诏不肯,颤着声儿要见燕珩:“我只想念人,须得看见父王,才好下咽。若不然,心肝里挂念,吃不下去。”
  德福一听,肉麻地嘶了口气儿,这么多年,照样没习惯这位顶着一张威厉的冷脸讨骄。也不知怎么回事,秦诏总是这样黏人。
  东宫的一应布置和用物都是旧日的模样,秦诏望着眼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问:“我睡了多久?”
  德元这会子才从外头端过粥来,接话道:“哎哟,您睡了两天了。小的守了您两天不敢阖眼,才多久不曾见,您一回来,就给小的这么大的惊吓。”
  德福是受了那位的命令,前来询问秦诏情况的,见德元过来,又跟着叹了口气,说道:“秦王醒了,你自好生照顾,我还须得回去了,赶着要给王上复命。”
  秦诏便追问了一句:“这两天,父王可来看我了?”
  实际上是来了的,可燕王有令,不许他们乱说。故而,这俩人,齐齐地摇头:“并不曾。秦王您还是快些好起来,自己去请安说明吧。”
  秦诏这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又赌气:“唉,没胃口,饿死我算了。”
  仿佛才这么几日的工夫,那个外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秦王,又成了燕宫里卖可怜的小骄儿。
  有人宠,有人心疼,便翘着尾巴……骄纵起来了。
  德福和德元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我说秦王呐!您身子浑身都是伤……再不好好养息,可要落下病根的。”
  秦诏深深地叹了口气。
  德元冒了机灵,凑到人跟前儿,小声说:“您现如今,虽强壮,却未必能跟人打个平手,还不肯好好吃饭,岂不是往后都没有胜算了?”
  秦诏猛地挑眉:“?”
  德元慎重地点头:“为了日后的长久大计,您还是要多吃些,养息好身子。”
  秦诏扭头去看德福,在人脸上瞧见一样的凝重神色。秦诏顿时颓丧了三分,靠坐起来,痛嘶着去接过碗来……
  德元见他动作艰难,便想喂他。
  秦诏果断拒绝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堂堂秦王,浴血奋战,夺了三千里山河,岂能端不动碗吗?”
  才说下这话没两分钟,外头传来一声通传,说是王上驾到,秦诏就立刻露出原形了。他将碗搁下,摆出一副怏怏不乐的姿态,期盼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果不然,燕珩甫一站定,就瞧见秦诏那副可怜样儿。
  秦诏率先开口:“父王……我才醒。想您想得厉害,吃不下饭。”
  燕珩睨了他一眼,挑眉:“嗯?”
  “也不止没胃口,吃不下。”秦诏道:“浑身的伤痛难当,实在拿不起碗来……若是父王心疼我,肯随便喂我两口,倒好。”
  德福:“……”
  德元:“……”
  刚才还“这点小伤、我岂能端不动碗吗”,现在就成了“实在拿不起来”,目睹秦诏卖惨的两位,愣是憋红了脸,没敢吭声……他俩对视一眼,默默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燕珩岂能看不出来,冷哼了一声:“哪里的俘虏,有这样好的运气?叫人好生照顾,还要寡人亲自喂?”
  秦诏艰难爬下床,伸手去抱他,整个人虚弱地栽进人怀里去了:“燕珩……你生我的气了吗?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不给你写信?还是你怪我太久不来看你,还是……我还没打下江山来,不能和你相守,你等得着急了?”
  那话问得好直白。
  但每一处,都说中了。燕珩顺势搂住人,抿了唇,却没话答。
  秦诏又问:“你是不是心疼我受伤了?还是埋怨我这样的不勇武?”
  前一句是真,后一句却不曾有过。
  燕珩睨他,全说了假话,只哼笑:“心疼是假,看你没出息是真。还敢夸下海口,说什么不胜不见寡人。再一转头,倒成了俘虏了。”
  秦诏伸手抱他,拿脸贴在他耳边,哼哼道:“父王,您心疼心疼我吧……我浑身都好痛的。”
  他都数不清自己受过多少伤了……
  燕珩数着呢。
  算上那块烙印,秦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凡是能看出痕迹来的,总共有二十八道……他的心,也仿佛叫人狠攥了二十八回。
  燕珩弯腰,将人捞进怀里,抱着送到床边去。那端碗、喂粥的姿态实在太过于熟稔,仿佛往日的一幕幕又开始重演,秦诏吃得眼底都发热。
  燕珩待他,总像孩子似的纵容。
  那样耐心,那样温柔。虽偶尔管教,更多的却是“溺爱”。
  燕珩轻吹了两下粥,漫不经心地问:“那老匹夫,怎么捉到你的?”
  “我……”秦诏试图寻出点主意来,扯谎道:“当时我在马上,因不留神,叫一猛将打下马来,几人挥刀相向,没躲得过去,方才被擒。赵王狠心打我,才叫我沦落得这样凄惨。”
  燕珩冷哼,分明不信:“哪个猛将?据寡人所知,那赵国最猛的两个先锋,都叫你一刀削了脑袋,送到赵国城门前挑衅去了。”
  秦诏没理儿,只得讪笑:“那是他们无用。”
  “那两个尚且不敌你,剩下的,不过乌集之众,焉能将你擒住?依寡人看,你这混账,恐怕另有图谋。”
  “什么图谋?”秦诏装傻:“我怎么听不懂这话?谁会傻到……拿着性命去图谋,还换了一身的伤患呢。”
  “岂不就是你?”
  秦诏心虚:“我……我没有。父王,我……”
  “说罢,想要什么?”燕珩睨着他,手中的勺柄搅了搅,嗬笑道:“想叫寡人出兵?”
  秦诏不敢不承认,只好点了点头:“是……父王,你,你若想,那自然是好。你若不想……”
  “若寡人不想,你便滚回赵国,继续去做俘虏?定要逼着寡人出兵救你才好?”
  秦诏被人揭穿,一时被臊住了:“父王都知道了?我……”
  “你什么你。”燕珩把碗往那重重一搁,哼道:“蠢货。”
  秦诏不得不认,又说:“可是,我还想,想别的呢。”
  “哦?”燕珩抬手,替他擦了擦嘴角,问道:“还想什么别的?”
  “我当时还想着,我若这样俘虏,看看父王,是不是心疼我……”秦诏猛地握住燕珩的手腕,不知哪里来的重力气,将他手背抵在唇边,细细地嗅了两下,又啄吻:“我怕你……忘了我。燕珩。这仗若没有你相助,恐怕还要再打两年——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到!我恨不能天天守着你。”
  “哦,打完了又如何?”
  秦诏道:“自然是……”
  话说了一半,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当然是调头打您咯……不仅要打,还要将您偷到我们秦国的床榻上,细细地打、边亲边打,边干边打。
  您不知打了我多少次的屁股,总要在哪里还回来吧……
  燕珩瞧着他诡异的脸红,又道:“要寡人出兵也好。你叫人将其余六国的玺印送至燕宫,寡人便可即日出兵。”他冷淡笑:“以大燕之军威,不用你秦军一个子儿,三个月,便可擒住赵洄老儿。”
  秦诏不吭声了。
  他父王兵略过人,这样自信,定是想到别的破局之法了。再者,交还玺印,恐怕不妥……现如今,他还得靠着玺印“谋生”,不能全听他父王的。
  “父王……待赵国打下来,我再一起交还给您,难道不好?”
  “不好。”燕珩拒绝,而后又睨他:“如何?眼下这是舍不得了?还是说,你做了寡人的俘虏,竟也敢讨价还价?”
  秦诏沉默,任他将手收回去,心里有苦说不出。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儿,他父王非得杀了他不行。
  胆敢在人眼皮子底下造反?秦诏还没有这样的底气。更何况,他满心里都是燕珩,哪舍得叫人伤心?
  “玺印送至燕宫,至多半个月。秦诏,寡人这便唤人,替你……备好纸笔。”
  燕珩神色平静,声息也缓慢、柔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叫你手底下的那几个糊涂虫,少使些卑劣手段,乖乖地把东西送过来。”
  秦诏抬眼,望着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哑了火……
  燕珩便又轻笑起来,俯身下去,吻了吻他的眼皮儿,柔声哄骗似的:“我的儿,你想要江山?——”
  “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你还小,未必端得动。做寡人的‘好孩子’难道不好?你乖乖听话……寡人将那鸣凤宫也赏给你,再不给别人住,可好?”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便怔在那里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燕珩,惊觉他父王的野心与恐怖之处。
  燕珩却只是微笑,云淡风轻。
  仿佛这样事关天下的褫夺,只是帝王点选膳食一样。
  对于燕珩而言,如今此刻,时机刚好。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便将秦诏费尽了力气与心机打下来的“战果”收缴入怀,再大手一挥,号令群雄出兵,弹指间便可灭赵。
  九国五州,天下疆土,不过囊中之物。
  燕珩本是想放这只纸鸢……自由去飞的,可他总是这样受伤。帝王心疼,便只能另寻他法,自此,将他珍藏在华贵宫苑之中,作个安稳太平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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