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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11节

  那个吻,在无数辗转难眠的深夜、在无数痛苦难当的喘息中,在每一次英勇的负伤,以及挥刀御马、砍杀敌人之时——都给予他那样深的饶恕与宽慰。
  那是他父王,除了“燕”字以外,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其实他忘了,那些伤也是他父王给的。或者说,是他父王的恩宠与爱,兑换来的。他执意恃宠而骄,便要接受宠爱背后的痛。
  爱燕珩,总会那样的痛。
  可他甘之如饴。
  军帐之中,烛火摇曳,秦诏忽然出了声儿:“明日,本王亲自带兵出战,与人谈判。休战两月,可为你们拖延时间,如何?”
  符慎道:“趁此时机,整备兵马,配粮草,改战术,足矣。若有两月时间,必更有胜算——可是,王上,您伤得厉害,不宜出战。不如,由臣来……”
  “你乃大将,关系输赢,是最为紧要的关键,必不可出面。”秦诏道:“本王不会让对方看出负伤的,你们只管放心便是。本王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们胆战心惊。唯有如此,他们方才肯休战。”
  姬如晦那点弱体格子,恐怕帮不上忙。大家犹豫许久,被秦诏的坚决所撼动,到底还是同意了。
  秦诏一战怒杀赵国两员大将。
  他放肆,轻狂。红缨银甲、黑色烈马,一路疾驰到人城池之下,自扬了扬手中头颅,冷声笑道:“叫你们赵王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兵甲大惊失色,不敢轻举妄动,赶紧去通传。
  秦诏叫嚣:“本王若想战,灭你赵国全无妨碍。今父王来信,欲要派遣燕兵出战,为本王所阻拦。”
  “回去问问你们赵王,想一想与本王坦荡一战?若是想,歇战两月,待本王劝阻父王出兵,咱们——再打个痛快。”
  大家都被秦诏那副血色笑脸吓住了。
  站在城墙之上,赵洄吓得浑身发抖。方才那一幕:人头、血脸、爽朗笑声……他仿佛在秦诏身上瞥见了燕正的影子。
  赵洄抬手,惊问道:“不是说,秦王身负重伤?为何仍生龙活虎?——还杀了本王两员大将!”
  大家纷纷摇头,不敢答话。
  秦诏已是强弩之末,忍住要害,狠狠震慑了他一番,方才御马疾驰而归。他这头才到营帐,肩窝的血痕已经淌湿透了,银甲看不出来,腿边却嘀嗒嘀嗒,溪流似的漏血……
  那眼皮沉重地塌下来,秦诏恍惚瞧见熟悉的燕字旗,身子便重重地下坠。士兵们慌忙冲上去,扑抱住人,方才没叫挂在马匹上昏死过去的这位摔落下来。
  “王上?!”
  “快快,传军医……”
  秦诏在床上躺了三日,才醒过来。他头一句问的便是:“如何?赵王可同意了?”
  符慎点头道:“同意了,停战三月。王上,时间充足,您可还有什么示下?”
  “没有。”秦诏摇头,勉强靠坐起来,说道:“若这三个月,本王不在,你可能操持一切?符慎,给本王一个答案。”
  符慎蹙眉,道:“能是能。可王上,您不在,是要去哪儿?您身上的伤……”
  “这你便不必再管了。”秦诏道:“本王有要事要办,若是成了,便能寻到救兵。若是不成。符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必死战,撤兵,回秦。你自带领一帮忠臣,归顺于他——后面的事儿,父王自会给你解释。”
  符慎望着他仿佛交代后事似的,吓了一大跳,“不行。”
  “没有不行,符慎,这是命令!”
  “符慎——!本王这是命令你,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符慎眼球震颤,紧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臣——遵命。”
  第84章 忠臣贞
  时春, 细雨。
  浮香暖色,夜暮渐浓,燕珩靠在温泉凤池之中沐浴。四下里仆从退远出去, 唯有小开的两扇夜窗,特意留了空隙。自窗扇底下撩起的轻风掠过长殿, 打散那馥郁清香。
  小话细传,闻说帝王沐浴, 燕宫十里飘香。如今一看, 果真不虚。那浅淡一抹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比那满苑春色打落的花骨朵,都细腻。
  燕珩肌骨白皙, 水珠落上去,仿佛沾了雨水的海棠花瓣。恐怕人间风流,也再造不出来如他这等的人物。
  无人处, 一抹黑影, 踩踏檐角飞跃下来。而后疾行,又掠过鸣凤宫的殿角, 紧贴住, 身姿利落。
  殿中灯火猛地闪了一下。
  燕珩慢腾腾地回头……殿内空无一人, 也并无可疑之处,恐怕是春夜的凉风吹拂。
  他枕靠在凤池边上,扶住额角,缓慢阖上眼,被水雾熏养的昏昏欲睡。悠闲,恬淡,天下之争尽握掌心, 他仿佛从无有什么愁心事。
  ——“何人?!”
  忽的厉声一响,而后是刀剑相撞的伶仃声息。
  燕珩被惊了一下,睁开眼来。他蹙起眉尖,熏染后泛着红的脸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唇色浓重——他嘴角弯了弯,略显沙哑的嗓音,溢出来一声冷嗬。
  帝王不着寸缕,自凤池缓慢起身,兀自裹了件雪色外袍。
  那声冷厉的质问是祁武发出的。
  他将刀架在人脖子上,扯了人的面具,借着昏暗灯色去打量。这一眼不要紧,吓得他轻“啊”了一声。
  “公子?!”
  ——岂不正是秦诏!
  秦诏虚弱一笑,忙捂住他的嘴:“嘘……大人饶我,小点儿声儿。别叫旁人听见,要不再难逃脱了。”
  “您、您怎么……”
  秦诏扶住胸口,痛得火辣辣的:“想念父王甚紧……只消见他一面。大人体贴我,快去通传一声。”才这么说完,他想了想,又扯住人道:“这样也不好——怕大人要挨责罚的。不如,我遮了面具,你押着我去见父王罢了!免得父王怨你留情……”
  祁武收了刀剑,为难道:“王上正在沐浴。这样不好。”
  沐浴?
  这话听得秦诏脸色一晒,那不是正好么!
  “大人不要拖延,再晚了就不好了。”秦诏反而着急起来了,他戴好面具,将手腕递到人手中,“抓紧捆起来——我给父王请安,等着认罚呢!”
  祁武聪敏,知道他深夜前来,恐怕不止想念那样简单。他们王上这几日,连叹息声都多了好些,未必不是牵挂这位替天子亲征的“干公子”。
  于是,他只好挂了锁链,得了帝王示下,方才敢押着人跪进去。
  祁武忠心、惶恐,压根不敢抬头,那视线沿着地面的金银光线……去寻帝王脚底下踩的那块软垫。而后停住,说道:“王上,有人夜闯行宫。末将已经将人捉住,来请您的示下。”
  “哦?捉住人,你就不知道审审?”
  燕珩似笑非笑,将视线投过来。
  祁武不敢抬头,可秦诏敢。他放肆地望向人,那视线掠过燕珩的神容、白皙脖颈,锁骨。自大敞的衣襟,瞥见丰满而强韧的胸膛,便又去寻那两点朱红……还不等看清楚,燕珩便拢了下衣襟。
  “哪里来的、该死的下流胚子。”燕珩哼笑:“将人拖出去,干脆乱棍打死算了。不必审问,捉到寡人面前做什么?叫人心烦。”
  那下流胚子又急又热,烧得心窝子都出汗:“您、您还没审问呢!别呀!别心烦……”
  祁武忍笑,好像有点儿明显了。可他不敢吭声,只得持续低着头,只等帝王放他滚出去。
  终于……燕珩发话,却不是他要听的那句,而是淡淡的笑:“撵出去杀了吧。”
  “唉——别呀。”秦诏急了,生怕他父王认不出是他,真给他杀了,也不敢再装腔作势,抬手就将面具掀了:“父王——是我呀,父王!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父王……”
  燕珩挑眉,而后眯起眼来:“哦?——看着眼熟。叫寡人想想……啧。这不是威名远扬的秦王么?”
  秦诏:“……”
  这话比骂他都难听。
  秦诏委屈巴巴道:“父王,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您难道真的将我忘了不成?”他说着,转过脸去,从祁武手里抢过锁链来,跟人低声道:“大人您可以走了……”
  祁武识相,乖乖退出去。
  秦诏则是跪行几步,凑到人跟前,将那锁链的手柄搁在人掌心。
  “父王,您再仔细看看我呢?”
  他离得近,被人的香骨馋住,垂涎得厉害,那鼻息发热……视线沿着人的身体往下挪动,外袍未曾罩全,两条健美而匀实的小腿,晃在眼前,一双雪白的脚踩住软垫。
  ——而后,他父王坐下去。
  秦诏又沿着脚背往上看,因他坐姿优雅,两腿交叠,被袍衣遮出一片阴影的位置,便什么也瞧不见。可越是这样,越是幽深而隐蔽。
  秦诏的视线过于热烈,燕珩便轻扯了下锁链。
  “叫人捉住,还这样放肆。”燕珩垂眸睨他:“我的儿,这么久了,怎还不见长进?”
  听见这话,秦诏无法辩,只好跪端正,不敢再去看。他垂眸,乖乖道:“父王,今年战事激烈,我……我实在没有时间,前来拜见父王,才隔了那样许久。请父王原谅我。”
  “原谅?”
  秦诏想起临行前的吻,和那句放肆的“燕珩等我”,再想起那许多封热切的书信,不由得心虚,轻声解释道:“父王,我……父王,要不,您打我吧。”
  说着,他又往前挪,直至擒住人的手腕,将燕珩的手慢慢搁在自己脸上:“父王,别拿剑捅了,我好痛。父王……您打我罢,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他嘴上那样说,可心底却不这样想。
  再来一百次,他还是要放肆的。哪怕挨巴掌,哪怕那位举起刀要来砍他。
  ——那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瘦了些,也憔悴了。我的儿,打战这样苦,偏你喜欢争勇斗狠。”燕珩轻轻地叹了口气,迟迟没有收回手来,连口气都轻了几分:“既打着寡人的旗号去了,不好好地打,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叫人瞧见,剥了你的皮。”
  秦诏心中苦涩,慢腾腾地开口道:“父王,我……我是想……”
  “想什么?”
  想求您帮帮我。
  可秦诏说不出口,他凭什么要人帮呢?他自逞着勇,要替天子亲征,却打不赢。他自怀着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为秦民挣得饱腹,可燕民呢?——人家燕王凭什么要替他出兵?
  再有,他并不止要吴国与卫国,他还想吃下去燕国。
  他如今这样求来兵马,他日,要如何才能面对那张震惊与失望的神容?难道他父王不会质问:当初许你兵马、许你一切,竟换来这样的倒戈相杀?
  他不敢。
  他还想他的父王。他连一道卫国的防线都冲不破,又凭什么和他父王斗?又凭什么许诺要送他父王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
  难道日后打燕国的时候,他也能腆着脸的说“父王帮我”吗?
  于是,秦诏沉默了。
  他露出一个沉重的苦笑,又轻声道:“没什么,父王,我很想念您。您说的对,做王君并没有那样好……”良久,他抬眸,望着人,渐愈成熟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可我已经长大了,父王,也不能总往您的身后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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