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03节
待踏进自己那道宫门,秦定忽猛地抻长了脖子,眼睛发直,打了个哆嗦。跟进着,便直直朝后倒去——仆从抱住,发觉他后背已经湿透了。
这一昏死过去,就是两日夜。
兰夫人扑在人床边,哭得梨花带雨——直至他醒过来,双眼仍转不过神儿来。高烧不退,浑身一会儿冷一会热的打摆子,傻子似的卧在那儿,再没一句话说出来了。
人都说,二公子是吓傻了。
可秦诏不以为然,靠在秦王勤政殿里,慢腾腾地审阅折子,又轻笑,搓着指尖道:“傻子?傻子多聪明。装久了,人人都信,说不准咱们才是傻子呢。指不定哪日,他好了呢?待那时,本王还要将位子让给他不成——?”
他早已在欺凌中狠下心去。
直至三番两次的“抛弃”,他不说,并不代表不懂。秦厉那一刀,仿佛已经扎穿了他的胸口,将那颗心也捅漏了。
就连最后一丝温暖,都狠狠地搅碎。
秦诏的心,再不是盼着父兄与他说话、摸摸脑袋的心。更不是期待落空,被捅伤的、藏着“怨恨”的心。
那颗心冷了,便成了将要做帝王的心。
“傻子也好,病秧子也罢。”秦诏笑:“不管是什么,他都得死。”
那计玉也不傻,垂首应了声儿是。
没多久,秦定便死在床上。听闻那夜,他惨叫了许多声儿,喊得却是秦昌的名字。底下都传……这大公子怨气足,魂魄四处乱跑,连带跟二公子关系好,将人也带去。
秦诏听了,只笑骂计玉缺德:“就算做鬼,兄长也该来找本王才是——就他那样的货色,纵然做鬼,恐怕也是个窝囊鬼!”
计玉讪笑,难得露出憨色,直挠头。
秦婋显然也听说了这事儿,她趁着秦诏心情好,问了一句:“如今,那两位有资格的已经除掉。没什么旁系的手足拦着您,只剩秦王尚在,您是如何打算的?”
秦诏转过眸去看她,似笑非笑:“嗯?”
秦婋跪倒下去,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说道:“我追随您日久,凡事您只开口,小女从未有一件违抗,不可谓不忠心。今日,公子大业也摸到端倪,秦婋有一事相求。”
秦诏道:“你的心,我自然知道。”
“我要出宫,待杀了那人,再回来。”秦婋道:“还请公子准我。”
“自然。”秦诏毫不犹豫:“本王赏你五十精兵,随你差遣。”
在秦婋出声拒绝之前,秦诏笑道:“并非我瞧不上你的身手。你到底是个女子,虽背地里学了些拳脚功夫,却怕人多口杂,左邻右舍的乱处多。若是本王的得力干将,倒在那小巷子里——可不成!”
“多谢公子关心。”秦婋笑了笑,如今明艳的姿容上再无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敢坚决之色:“不过,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秦诏挑眉,哼笑:“谁?秦王——?这秦宫里,除了本王,哪里还有第二个?”
他的声息像是调侃,“难不成,本王还不如你心狠?再说了,不给我父王腾地方,实在说不过去。”
提起燕珩,秦婋悄不做声地瞄了他一眼,问道:“公子做这些,恐怕燕王未必高兴。”
谈及情愫,秦诏总归是信任秦婋的,他笑道:“天下归一、九国五州平定,乃是父王的夙愿,为何不高兴?说起来,好怪!才俩月不见父王,怎的这样想他呢!”
秦婋:“……”
“将来您平定九国,可也算燕国的一份子?”秦婋沉了沉笑,又道:“先不说大业何时能成,纵成了,您想要燕王,如何自处?”
秦诏垂眸轻笑:“如此自处?你这话问的蹊跷。自然是,父王想怎样,便怎样。”
说着,他站起身来,先是看了秦婋一眼,方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人:“那位,拴着我的心,比我的命还要紧!”
那话听着有几分孩子气。
秦婋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沉,不知道这样的真情有几分可信。
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秦诏道:“世人常说哪一位王侯情深。说到底,不过还是将兴亡都抛给美人,待白骨寒凉,只说个‘红颜祸水’,便遮掩过去了。”
“可世间那么多选择,若是情深,难道就没有江山和美人兼得的?——帝王权柄在手,连自个儿的心上人都守不住?岂不懦夫。本王偏不信。”
终于,秦诏转过身来,幽幽地笑:“再者,我不求江山与美人兼得。只因,我父王可不是美人,他是——江山的主人。”
秦婋没再吭声,只笑着点了头:“若您这样说,倒叫我没话了。只是不好说给旁人听,四下里追随您的勇将、忠臣,听了这话,恐怕要埋怨主子没有骨气。”
秦诏嗬笑一声,没答。
笑话,座下还有哪位,不知道他对他父王的心?
他恨不能说给每个人听。
秦婋便没再追问,只请示了一声,方才领了秦诏的玉牌,携了五十精兵出宫门去了。她自有仇要报、自有人要杀,自有过去的屈辱要洗刷。
她的心也被人拽住。
所以,她只能将那只手也剁掉。而她的肉身,并灵魂上的污痕,也需要鲜血献祭,方才能清洗干净。
秦诏坐在原处,遥望着燕宫的方向,连心绪都被人搅乱了。若他敢灭燕国,他父王必要提刀捅他两下解气的——他这颗只对燕珩柔软的心,当真受得起那等痛吗?
甚至,不必等到他灭燕。
秦兵只要露出端倪,燕军便要罩下阴影来——他父王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自己这样猖狂而放肆的挑衅。
帝王的心,比他更冷。
帝王的手段,也比他更狠。
秦诏不想用百姓与将士的性命,跟他父王斗。他扶案,扫视着那张图卷,吴、妘、赵、卫、周、虞、楚。还有燕,秦。
破碎的版图,仿佛锋利刀片一样,将他的心也割碎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块块。
若是他父王信他呢?
秦诏惆怅,相思情肠也辗转:“父王,您信我吗?”
无人答,那思绪便越来越沉。
秦王的寝宫,灯火长久不熄。
而燕宫,却明色将息。
燕珩在困倦中哼笑了一声,叹息:“也不知道,他到底盘算什么?寡人当日,就不该信他的。”
第80章 世俗更
朝堂之上, 政事繁琐,然而细听过去,便是一塌糊涂。
秦诏每天坐那儿, 就是听那群软骨头念叨。
一个说,秦国境内有灾情, 但口袋里没得银钱,不如将洪泄到隔壁楚国去好了, 叫他们堵。
另一个说, 大人你好好算一算,没钱好办, 趁着这个机会,不若与百姓再加赋税便是了。
秦诏:……
他总觉得, 秦国穷得很有道理。
他们本意也是叫王上舒心,毕竟往日里,秦厉都是这么做的。窝在秦宫里, 管它外头怎么苦、怎么骂呢!
秦诏道:“本王缺一个算账的, 韩确,你明日便去燕国, 将季肆‘请’来。另外, 吩咐下去, 官衙布粮,与灾民救济,自去国库领赈灾银钱。”
“姬如晦,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每日就沿着秦国的大街小巷——给本王好好地听一听,外头如何骂的秦王。”
“另外,符慎, 本王命你明日即起征兵。”不等其余人出声,秦诏便继续道:“不要往日的规矩,不强征,我们巧募,不拘国别、不避身份,赏银钱、赏军功、赏爵位。难不成,我大秦,缺那热血男儿,还缺那想要建功立业的勇士不成!”
“再有,楚阙,该叫本王见一见,那些养的人才了。”
秦国那等半死不活,正缺这样一位主子。若是大厦将倾,谁也扶不住,倒不如推倒重建。秦诏明白,那跗骨之痛,蔓延在秦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身上。
没有人宁肯饿死,也不肯爬起来……烈烈地活一次。
下朝之后,秦诏便步行朝秦厉宫中去。
他打算去问一问,在先祖父手中虽弱、然八国不敢欺凌的秦国,何以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更想问一问,那让位诏旨何时才能写好?
毕竟,他已经准备好了。于秦王宝座,正迫不及待。
秦厉怒不可遏,被人辖制在宫中近三月,勉强靠着近身的仆从,获取一点外界的消息,他问秦诏:“你这逆子,打算将本王关多久?”
秦诏不答,反问:“那您打算何时写退位诏旨?”
“你休想,除非本王死!”秦厉气得掀桌,案上的茶杯滚落,摔成八爿,“你……你到底想怎样?”
秦诏面无表情,朝大殿之中的侍从挥了挥手,“都出去。”
待人散干净,秦厉警惕地盯着他,才觉得如今的秦诏,比当年所见更为可怖。他高大挺拔,随着脚步挪动,便笼罩下幽深的阴影。他眉骨稍挺,为一双龙目的轮廓打下深沉暗色,薄唇微抿,似乎含着笑,却又无比冷湛。
他不知道,湛然的气势和君威之下,是秦诏积压日久的杀意。
——“我本来没打算怎么样。可您这样不配合,不肯写诏旨,那我便,只能自己来了。哦对了,您方才说什么?除非您死?”
秦诏抽出匕首,微笑着朝他逼近:“既然如此,那我……这样孝顺的孩子,必要成全您了。”
“你、你。你这是想做什么!”秦厉一面后退,一面说道:“你这混账,休想得逞!本王现在就写诏旨,将王位传给昌儿,你名不正言不顺,想继位?做梦去吧……”
秦诏都笑了。
那嘴角弯起来,带着一抹孩子气。
他就这样一副姿态,用最天真柔和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哦,忘了告诉您了。秦昌被我杀了,云夫人……也是。”他记忆不好似的,又想了想,才道:“还有秦定,也死了。我还将他们的皮都剥了呢……”
说着,秦诏垂下视线去,四处寻找,忽然眼睛锁定秦厉脚下的那块软皮图卷:“哦,您脚底下踩的那处,便是秦昌——嗯?瞧着好像白嫩一些,兴许是二哥呢。”
“哎,您仔细瞧瞧,看看是哪个?我离开许久,不算熟悉,都忘了……”
那话太瘆人,吓得秦厉“嗷”的一嗓子,仓皇后退。他本想挪开脚,却在情急之下绊住、跌倒下去了!眼见人慌乱地爬了两下,哆嗦着去摸软垫:“昌儿、昌儿,定儿……啊!不可能,不可能!啊——秦诏!本王要杀了你!你这畜生。”
秦诏的声音实在幽深。叫人后背发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天真无邪似的青春笑容,洋溢在脸上,又仿佛说的是一朵花开,一只鸟雀儿鸣叫,抑或春风秋月似的美景。
秦厉跪趴在那里,迸出两行热泪来,呜呜哭道:“秦诏,你这畜生,早知本王便该杀了你!你这贱胚子,生的是冷血无情,这等残忍……我的昌儿啊!——”
秦诏歪了歪头:“不是您要先杀我的吗?自我记事,七年间,父兄可没有一日,不叫我浑身伤痛啊,不是吃巴掌,便是羞辱欺凌——怎么?您不算冷血无情呢。”
秦诏忘了。
他忘了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忘了自己发过狠的心。
他这样的反问,难道不是在讨公道吗?难道在苦痛难当的最后一刻,这位父亲便会幡然醒悟,说什么“我的儿,往日是我亏待了你吗”?——不会的。
秦厉声嘶力竭地骂他。
连同白念危,白氏一族的性命,都含在这场羞辱里,连着骨肉血脉,恨不能当场撕了秦诏吞下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位窝囊一生的秦王,直至此刻,仍觉得,一切悲剧的酿成,都在于秦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