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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102节

  唯有秦诏的叹息:“母亲,我记着呢。那个昏庸窝囊的秦王,不是我父亲。”
  秦诏跪下去,与人热热地磕头,又温柔的笑……
  “母亲,您再等等我,待我平了九国,灭了五州,必为您造一座更大的祠庙。再有,待我登基,便会为外王父平反,我必不会让我秦人流离失所,让忠臣心寒,让你们打下来的基业,一点点旁落外人之手。”
  “我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因为,除了您,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秦诏想了想,仿佛真的与人说话似的,又解释道:“哦对了,母亲,基业若是落在他手里,也是不算‘旁落’的。只因他是一位仁君,比我更合适……还有,母亲,他不是外人。”
  他是我的“父王”。
  是我最爱的人,也是除了您之外、最爱我的人。
  白念危:……
  牌位无言,静静地伫立在香案之上。
  “母亲,他待我最好,自您走了,再没人待我那样好。”秦诏忍不住眼睛发酸:“他疼惜我,哄我吃饭,赏我珠玉珍宝,叫我住天下最昂贵华奢的东宫,给我穿最最漂亮的锦衣华裳。”
  “母亲,他还会教我读书做学问、下棋,给我夺来七国最漂亮的纸鸢。”
  “他还会拿手指点我的额头,刮我的鼻尖呢!仿佛戏弄小虫子似的,捏来捏去,搁在掌心里揉搓。您瞧,我这样的威风,都是他喂起来的。他给我马、给我兵,给我东宫的荣威,待我亲热。在我吃醉时抱着我,不叫秦王欺负我——”
  秦诏往前跪了跪,又道:“他偶尔也会打我。可是母亲,他连打我都不舍得用力。”
  他母亲无法回答。
  而后,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秦诏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因方才那句“他不是外人”和往日的回忆,又联想到了更深的什么……
  秦诏舔了舔嘴唇,慢腾腾地陷入了那个吻的触觉。离开燕地已经月余,也不知燕珩这会儿,在做什么。
  燕珩没做什么。
  天下太平。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举众歌颂。他还能做什么?除了忙碌完政事,便依靠在长榻之上,饮茶读书,然后……想想他的骄儿。
  秦诏跪得端正,朝燕国方向怔怔望着……而那位,也隔着虚空,微微勾起唇角来,似乎瞧见那虔诚的、献祭似的爱。
  ——我的儿,如何?
  ——父王,我并不好。离开你,一切都很苦。
  ——你可后悔了吗?
  ——没有,父王,我不曾后悔。为了百姓,为了秦人,为了您,为了母亲,这一切,再难,我都不会后悔。
  ——也不知你这小儿,可曾想念寡人?
  ——我是这样的想着父王,也不知道,您是否想我了?燕珩,燕珩。燕珩,你想我吗?
  两个人的思绪,碾压在同样的时空诡秘之线中,仿佛隔着千远万里,完成了一次再熟稔、亲热不过的对话。
  只不过,越过这样缥缈的阻隔,彼此所不知晓处:那位不再是他的父、他的王,而只是秦诏记忆里,那个温柔而甜美的、柔软而香如蜜的燕珩。
  若“威猛而强悍”的燕珩听了,恐怕得皱眉,再给他吃一巴掌。这小儿,胡诌的什么形容说辞?——哪有人会香甜如蜜。
  秦诏当然要辩驳。
  旁人不是,可父王分明香甜如蜜,那丰腴唇珠、肿胀唇瓣、软舌、香甜涎水,没一样儿不叫他醉。
  秦诏吃他父王,比吃酒醉得都快。
  他这头才想到这儿,外头伶仃几声脆响,跟着一个巴掌声。秦婋守着外头,平静的声音响起来:“储君在内,任何人不得擅闯,请夫人谨言慎行。”
  秦诏挑眉:夫人?
  那位夫人的声音耳熟:“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贱人生的,也敢这样在燕宫放肆?连王上都敢辖制,恨不能没人性的东西,也长了脸来祭奠祖宗?”
  秦诏起身。
  那门扇自内打开,秦诏面带笑意,悠悠道:“何人这样大吵大闹?若是祖宗在天有灵,恐怕要叫你这等泼妇吵醒了。”
  “你——!”
  秦诏看了秦婋一眼,在人脸上瞧见个巴掌印,好么!当即腹中顶起怒火来。他本以为那个巴掌脆响,是秦婋打了人,没承想竟是叫别人打了。
  秦诏哼笑,一把擒住云夫人的腕子:“好窝囊。”
  “你、贱胚子,你做什么!”
  高大威猛的身姿站定,他拿下巴朝秦婋扬了扬——“嗯?”
  秦婋抬手,狠甩了人一巴掌。
  “啪。”
  有仇,自然要当场报。
  这二人,拌在一处,也够云夫人喝一壶的!云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而细,估计这辈子没受过这等屈辱。她打别人和秦诏的巴掌倒不少,还从没叫人打过呢!
  秦诏自然与她记着往日的账。他一路辛忙,还没顾上这泼妇,人倒找上门,自寻死路来了!
  眼见身后的仆子往这涌,还没等跑到跟前儿,就叫侍卫拿刀架住了,二三十人一个比一个慌乱。他们没得配剑,平日里不过都是跟着夫人耀武扬威、欺压弱小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秦诏松开云夫人,这才瞧见他身后慌乱发抖、鸡崽子似的秦昌,遂笑道:“哟,我说长兄,您在这儿呢!瞧瞧,怎么这样害怕?……”
  秦诏越过云夫人,捏住秦昌的手臂抬起来,拿巴掌在自个儿脸上比量了两下:“这手,当年打我的时候,也并不这样柔弱啊——怎么?七年不见,长兄身子也不好了?”
  秦昌不敢吭声,倒是云夫人怒道:“你不要拿你那双脏手,摸我的昌儿!——秦诏,你这畜生……”
  秦诏扭过脸来,好笑道:“夫人好不讲道理,我怎么就畜生了?”
  云夫人还说话,不等扑上来,便叫侍卫架住了。她不敢置信道:“秦诏,你这歹毒种子,竟敢——”
  秦婋在她嘴里塞了块帕子。
  聒噪的声响消失,场面顿时安静了。
  秦昌颤声道:“我、我没有。你,秦诏,求你,快放开我母后……”
  秦诏不理他,缓步朝仆从堆里走去,而后垂眸:“来的倒齐全,省的本王挨个儿找你们算账了。都抬起脸来,叫本王瞧瞧。”
  刀剑就架在脖子上,谁敢不从?
  那群仆子犹豫着抬起头来,眼神躲闪,不敢与秦诏对视……
  秦诏倒是还有几分记性,哼笑,自侍卫中提了刀来,那刀尖仿佛随意似的,轻指住一个人:“你,本王记得,手脚麻利。”
  那人刚要讪笑,就听秦诏下一句是:“当年将本王绑在树上,属你动作快。”
  仆从们颤抖,脸色青白。
  秦诏点了一圈:
  “你,手劲大,本王吃过你的巴掌。”
  “哦,还有你,本王也有印象,那一脚踹得也不赖。”
  “……”
  秦诏一转眸:“啧,都是熟人……齐齐杀了吧,下黄泉也好作伴。”
  “公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往日里听命于长公子,不敢不从啊……”
  那杂乱的求饶声此起彼伏,乱哄哄地响在耳边:
  “求您饶过我们吧!公子……我们愿意为您效命!”
  听见这句,秦诏饶有兴致地开口:“哦?谁想给本王效命?”他抬手,将那刀往外递:“谁能拿这把刀,杀了秦昌,本王就饶了他,如何?”
  云夫人挣扎得厉害,仆从们不敢,先是左顾右盼,后来也不知道谁带起的头,反而都热闹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人跟前爬,扯着秦诏的袍角:
  “我、我愿意、公子!”
  “我也愿意,小的手脚麻利,替您劳动!”
  “……”
  秦诏眯起眼来,哼笑。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今日能为了活命将秦昌活剥,明日就能为了利益将他也生吞。
  这会子,角落里跪趴在那儿的年轻仆子,却一动没动,他整个身体都贴在泥土地上,分外的谦卑和惶恐。秦诏唤他:“抬起头来,你。”
  那仆子方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生得漂亮,模样分外干净。
  “瞧着面生。”
  那仆子还算镇定,答道:“回王上,小的是书童,名唤计玉。才来宫里半年,并不知道往日的规矩。王上不识得我,再正常不过。”
  秦诏没耐心听他说下去,轻嗤道:“拿得动刀吗?”
  计玉抬眼,定定道:“若是如今,千里秦土……由您说了算,小的便能拿得动。”
  秦诏勾起嘴角,有意思。他抬手,将刀撂在人面前:“喏。”
  计玉提刀……
  秦昌哀嚎,求母后救他。然而云夫人自顾不暇,被那惨烈场面惊颤住,满脸血花的软下去了——云夫人昏死过去,其他人跟着想要呕,两股战战。
  计玉强作镇定地抹了把脸,自两腰侧蹭干净手中血,又掏出袖中白帕递给秦诏,问:“王上,现今要如何?”
  “如何?”秦诏扫视一圈,方才的笑脸登时隐没,冷声道:“仆子们以下犯上,刺杀长公子,实乃……大逆不道,通通杖毙吧。”
  才迈出去两步,秦诏又站定。
  德元不在,他也该先拣两个趁手的仆子用。因而,他回眸看了计玉一眼,道:“你还算机灵,就先跟着本王吧。”
  转过殿角,来探查的小仆子,瞧见秦诏往这走,吓得拔腿就跑。秦诏身上浑身杀伐之气浓重,脸上溅的血痕不曾拂拭掉,纵使含着笑,仍叫人觉得阴晴难猜、面容湛然。
  秦诏知道那是谁的人,遂扬声:“秦定何在?——我那位可亲的二哥呢!”
  小仆子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
  那日,秦诏逢人就问:“二哥呢?可曾见到本王的那位好哥哥?!躲到哪里去了!许久不见,本王想他想得急!”
  无数人被秦诏那等恐怖的血脸吓住。要么是不敢吭声,要么便是哆嗦着摇头,抑或着抬手,颤着指向秦定所居之宫的方向。
  秦昌的尸身被吊在九重门前,曝于宫城三日。
  云夫人惊魂未定,醒来,再度晕过去……
  秦定则两腿打颤的去了一趟,远远地站定,才瞧见那一双青靴,在风中摇晃,便吓得身子发软,傻怔在原处,惊出一额头的冷汗。
  去扶他的仆子强搀架住人,拖着他慢慢往回走。
  然而那精气神儿却像是被抽走了一样,脚印发虚,踩在地上,轻一脚重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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