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87节
他唤:“几时了?”
那声音才落入寂寥夜里,不等听见仆从们答话,烛影便轻摇晃了一下,骤然破门起了风。
仆从们轻声而慌乱的阻拦,和那声过于急切而声息变得沙哑的“父王——”紧紧贴在一起,随着淋漓大雨和狂风,把湿润水痕,吹到了帝王榻前。
燕珩微怔:……
那身子扑跪过来,隔着纱影,熟悉的声音又急又怯:“父王——”
燕珩忙撑起身来,扶住塌边,抬脚踩上玉踏,带着困惑:“秦诏?……可是你回来了?我的儿。”
秦诏几乎是扯开纱幔,扑上去的。浑身的水雾带进燕珩怀里,沾湿了两人的胸膛,带着雨露泥尘的气息被拥抱压住,而后弥漫在空气之中。
燕珩仿佛从怀里那湿淋淋的身躯之中,捕捉到了边境飞扬的血色与黄沙,赤烈的朝阳和嫩青的草芽——
还有最最熟悉的,那少年身上的清爽之气。
秦诏浑身颤抖着,冷与累、疲倦与伤痛将他煎熬的厉害。手臂、大腿和肩膛被包裹住的绷带挣开两寸,再度渗出血来,在暗色中红的发黑,看不真切。
燕珩紧抱住人,疼惜了好一会儿,方才将秦诏从怀里拉开,凭着那点距离,用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秦诏退出来,跪倒在脚边。他自染了满身的泥尘,鬓发贴在脸上,瘦削的五官更锋利而分明了,一双含着笑的温柔目光终于投过来:“父王……”
那灯火暗,双眸却更亮了,盈盈如月色,自有皎洁浓情。
那声息沙哑而忍耐,却掩饰成了燕珩最想要的端庄姿态:“方才失礼,太过急切,竟将您的衣裳弄湿了,我实在该死。只是,这许多时日,不见父王,情难自抑——请父王原谅我。”
燕珩拿指尖轻轻拨开他贴在脸颊上的湿发,却不知怎的,那指尖烫人一样,叫秦诏浑身都起了激灵……指尖才抚摸过一寸皮肤,便开始颤栗。
待将头发替他拨至耳后,燕珩顿住指尖在他耳侧,轻声发问:“不是说,还有十几日,方才能到吗?怎的今夜便回来了。这样晚了,该好好睡一觉,才是。”
“父王所言甚是。本不该打扰父王休息,可秦诏御马疾驰七个日夜不停,只为早一刻见到父王,再忍不到明日清晨。”秦诏握住他父王的腕子,抵到唇边。照他往日的性子,必要狠亲一口的,可如今,竟只是难耐的停住,浅嗅了一口似的,便轻轻将人的手腕放回膝上:“父王,我只瞧您一眼,便好。见您一切如故,仍是往日的风采,秦诏便放心了……”
他膝行往后退了两步,轻偏了下头,呲着一口灿烂白牙笑起来,“父王,您可真好。只这么看您一眼,这一岁春秋里,再怎样的苦痛,都消了。”
燕珩微蜷起手指,虚握拳搁在膝上,端正坐着打量他,那视线轻扫过人,换来了唇边的一声叹息:“我的儿,怎么瘦了那么多?”
虽高大挺拔,越发的强健,宽阔臂膀叫人无法再忽略。只不过,受了风吹日晒,脸颊瘦下去几分,唇色苍白。
等仆子们将烛火点亮起来,换了灯盏。燕珩才仔细瞧出来——他那满身的血痕,狼狈成了何等模样?!难言的疼惜涌上来,他抬起手,摸住人的脸颊……
秦诏受宠若惊,一双眼睛愕然。
燕珩也猛地发觉了什么,被那热烈视线盯着,有两分不太自在,便欲抽手回来,哪知道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父王,您摸……您想摸哪儿都好。”
燕珩默然,没说话。
秦诏便道:“别……别不摸了。父王——”
他牵着人的手去摸自个儿的脸,而后去吻他的手心,那唇瓣颤抖着搁在他掌中,生怕惊扰了鸟雀儿似的,小心翼翼,方才触碰,便又挪开了……
“父王,我好想您。”
“三百日夜,无一刻不是,哪怕做梦,都全是您的身影。秦诏从无别人可梦,只有父王。”
他又引着燕珩去摸他的心。
然而手掌覆上去,却湿淋淋的。粘稠的血痕污透了布料,被雨水浇灌之后,便一层层侵染下去,腰腹两湾,沿着玉带和腹吞,滴答滴答淌着红色水滴。
他伤病未曾痊愈,因御马疾驰,不舍得停歇,几乎没合眼熬到现在,哪里还有旁的力气更换衣物。若如不然,他才不肯叫他父王,见他这等狼狈模样。
然而,这一年的苦战,生离死别,性命之虞,朝不保夕,早就教会了他别的什么。
秦诏缓声开口,道:“父王,您不要看了,我并无大碍,只是一点小伤,我如今看过您之后,已经放心下来……”他平静开口:“我这便走。请父王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给您请安。”
燕珩压根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不缠人、不求宠,乖乖端住姿态,像个守规矩的质子。
帝王抿唇,并不顺意,只抬眼看他。
这一身戎装银甲虽威风,却也将他的骄儿裹得窒息。燕珩没说话,只是伸手,将那襟领一侧的玉叩解开,抬手拨开肩吞与腹吞,又扯开那厚实的护甲,将秦诏自冷漠坚硬的盔甲之中剥开。
只剩个湿淋淋的犬儿似的少年——傻愣愣站着:“父王……”
燕珩道:“我的儿,脱了衣裳,叫寡人看看。”
——看看这浑身的伤。
——看看我儿是怎样的忠勇。
然而,秦诏却忽然红了脸,在夜色中添了两分羞赧:“父王,这样……不、不合规矩。我……”
燕珩唤人将医师都叫过来,又干脆撂下一个字儿来:“脱。”
医师替他重新拆解包扎时,燕珩就沉下眉眼去看,然而并无甚表情,仿佛那颗心成了石头做的。往日还说些“不许留伤”之语,如今连句话也没了。
秦诏也没说话。
他忍住疼,连个委屈都不叫,忍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滴往下掉。同他父王的冷静克制如出一辙,他也将自个儿当做石头一样,硬得再没有了心肺。
燕珩静坐,睨视那忙碌的光影,跳跃着映在眼底,而后凭着烛影光辉,在宫殿拉出长而凌乱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日日夜夜——君王踱步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惦念着他的骄儿。
如今就伤在他眼皮子底下,那颗心反而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见过燕正身上的伤,那位好大喜功似的,给他细数,哪道疤是哪场战争留下的,杀了多少人,如何大获全胜——仿佛那一枚枚刻上去的刀痕,是他的荣光与褒奖。
而秦诏,却闷着声,垂眸隐忍。
他疼。
——秦诏并不觉得自个儿的伤痕值得骄傲,他不想叫他父王瞧见自己如这般“不可爱”的身躯,像是寒冬凋零的老树,遭了斧凿,留下满目的狼狈与疮痍……
他父王,定不喜欢这样的他。
迫切渴望被他父王瞧见的人,头一次觉得那三个字儿像是一种警告和厌弃。燕珩淡淡地叹息:“秦诏,你长大了。”
长大了……
秦诏猛然抬头,怔怔道:“可是父王,我……”
燕珩盯着那些被剖过的血肉,刀剑所伤、纵横的鞭痕,胸膛、肩膀并腰腹……还有腿上,到处都是……血肉之躯,脆弱身骨。
他长大了,却仍是那样年轻,也曾躺在自个儿掌心里,叫满宫里的仆子温声细语去哄。
燕珩有两分失神。
但秦诏解释抑或争辩的话,却没说出口,到底只是落寞道:“是,父王,秦诏长大了。”
待医师们替他拆解了所有的布料,清洗检查,更加细致的处理之后,将人再度裹好,珍宝似的“轻拿轻放”回原处,方才敢退下。
秦诏往地上跪去:“那……那父王,我先告退了。”
燕珩没说话,只抬起下巴“嗯”了一声,却不是答应,而是唤人与他沐浴,将四处清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擦净头发,再跪回来答话。
折腾许久。
然而,燕珩并没有睡下,他依靠在那铺了软绢布料的长椅上,椅座之下垫着珍稀的金狐皮毛。他赤脚踩上去,雪白的脚背隐没在金色之中,若隐若现,叫烛光打的颜色浓重,越发衬得如白玉一般。
他慵懒靠着,见秦诏出来,才终于抬了眼皮儿。
秦诏强吞口水,感觉双眼发花,口干舌燥,思念并着往日里的垂涎,一股脑的涌上来,头也开始发晕,好似叫水雾灌醉了……
双腿缓慢的挪动,却全然不听使唤似的发软,“噗通”便跪下去了。
那膝盖,自知道,谁是他的主人。
燕珩用视线锁住他,审视着,而后,慢腾腾地发问:“寡人叮嘱过你,不许亲自提刀上阵,你这混账,为何不听?”
秦诏不敢不答,只得解释道:“我为父王,刀山火海都能过的,区区战事,又如何不能提刀上阵?”他抬眼,对上人的视线,缓声道:“如今,我既然长大了,便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我为父王——既为父王的仁心,也为父王的百姓。”
那声息似笑非笑:“为寡人的百姓?”
秦诏垂眸,慢慢地开口道:“不,是为了百姓。他们既不是父王的,也不是谁的。”
燕珩微微叹息,又问:“私自领兵出战,你可知自己犯了军中大忌?本是要吃杖子的。再论起来,寡人将你养的那等华贵,四处疼惜,却白添了这满身的伤……瞧瞧,像什么样子?”
秦诏答不上来。
他想说,我这伤是为了父王,还想说,我这伤是为自己赎罪……可那些话太过于沉重,不该说给他父王知晓。而他父王,就该这样风华满身的倚靠在富丽燕宫中,赏花饮茶,闲看风月,不该听什么刀光血影、尸山肉海的消息才是。
燕珩沉了声音:“犯了错,便自个儿去拿戒尺。”
秦诏愣了愣。可见他父王神色并不像开玩笑,便跪行着,自桌案锦匣里取了戒尺来,递在人手心里。他忽然低下头去,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还没打,却先哭了。
秦诏哽咽:“——父王好久没打我了。”
燕珩将人腕子捞起来,垂下睫去,仍轻轻抽在他手心里,那话搁在唇边,挑起一抹笑来,再没有比这更温情柔和的口吻了。
“违抗军令,四处乱跑,私自出战,寡人自然要狠狠地罚你——秦诏,寡人问你,你为何将寡人的心肝肉伤成这样?……”
那尺子抽得很轻,带起一阵酥麻来。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抬头,望着人怔怔地落泪:“父王……”
“还有,”燕珩睨他:“寡人要罚你言而无信,自说在营中要给寡人飞书,还叫寡人‘万万要回’,怎的一封都没写?”
秦诏都懵了。
他猛地扑到人怀里,声息哑得厉害:“父王。”
燕珩安抚地拍着人的后背,隔着布料,摸到了他背上所裹的厚厚绷带,心绪越发的复杂起来。
是了,他舍不得,他心软得厉害。
如今,秦诏留下满身伤痕,都是为了他,他又怎么忍心收紧那绳索,将他从纯粹情志之中勒死?
罢了。
他的骄儿不过眷恋不舍,方才亲他一下,安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无声闷哭了好一晌,秦诏才从人怀里退出来,抬起手背擦眼泪,又说:“父王,是我失态了,我……”
见他装模作样,燕珩好笑,挑眉睨他,意味深长。
秦诏明白过来,他父王原谅他,也心疼他。于是,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再度去摸自个儿的伤处。
那声息缱绻:“嘶……父王,好疼。”
“不止疼,还有些痒——”秦诏见他顿住手,不肯再摸,便捉住人的手腕,抵在唇上,去吻他的指尖,一根一根的、缓慢地啄吻。
他一面吻,一面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