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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西堂 第85节

  德福不敢吭声:“……”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燕珩,在这位脸上瞧见了分外明显的情绪,便劝道:“兴许是公子怕这书信紧要,添上这样的话不合宜,方才勾去的。”
  燕珩挑眉:“哪里不合宜?”
  德福:……
  王上啊,战报上写这等肉麻的话,是不是哪里都不合宜呢?
  片刻后,燕珩又说:“他向来不守规矩的,十日前,韩确还给寡人来信说,这小儿非要孤身谈判,拦都拦不住。如今给寡人写信,倒又在乎合不合宜了?”
  那纸页搁在桌面上,叫人拿指尖捻住,落了沉沉的视线。燕珩声息很轻:“这混账,也不细说个明白,哪里可曾伤着疼着?——回来,定要狠狠地打一顿,才好解气。”
  德福哪还敢答话,明白这位,是跟着心疼挂念了。
  可惜被挂念的那个,一时没心肝儿。
  那会子,他才撂下笔,便往床头上一倒,昏昏沉沉好睡了一觉,满身的伤痕,好歹叫人仔细的包扎了一番,临近日暮,又被姬如晦唤起来,强吃了一碗药。
  没他父王在,秦诏也不喊苦、不喊痛,只“咕咚”、“咕咚”两口灌完,将身子往那一歪算完,叫人瞧着都病怏怏的,全无警惕。
  那魏屯一向不喜他,本就没打算迎他回来,谁承想这小子命大,照样血淋淋的逃回来了。如今,瞧他这副样子,也不再搭理,只想着叫他歇养两天,待能活动了,便赶紧将这瘟神送走。
  可秦诏,却不想这样白走!
  因而,人群才一散,那床上的病秧子就清醒过来了。一双发亮的龙目眯起来,哼笑两声:这帮子没心的畜生,连我父王都敢糊弄,岂不是也小瞧了我。
  他裹紧外袍,将袖中的匕首掩好,方才侧身轻声出了营帐。军薄师还未曾睡下,点着明烛照亮,歪着头,勤恳的在纸卷上写些什么。这人惯是机灵、识时务。
  忽然一阵风,吹得烛火一晃。
  不还待看清,黑影忽的闪过去,紧跟着颈上一凉。
  高为吓得个半死:“啊呀——?”
  “嘘。”秦诏在他耳边低笑:“找你打听点事情。你最好老实儿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双手会不会一个激动,将你这作奸的脑袋割下来。”
  高为战战兢兢答道:“公子?哎哟,是秦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勤恳做事,在军中已有数十载,跟着魏将军到处奔忙,从不敢有什么逾矩啊。”
  秦诏“诈”他道:“哦?那你为何,替魏屯贪污军饷,欺下瞒上?”
  “啊?——”高为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全不知道啊。小的没有——”
  “没有?”秦诏将匕首压得更深,逼得人吃痛道:“公子,公子小心啊!哎哟哟,您的刀……我真没有!”
  “我既然敢来,就是有十足的证据。眼下,是父王他‘老人家’仁慈,叫我不要杀了那等蠢笨之人。故而,我寻思了一番,觉得你这人实在,未必不是叫奸人蒙蔽在鼓里。可你若是知而不改,硬要包庇那老匹夫,三日之后,悬颈回宫的,可就不止他一人了!”
  高为迟疑了一瞬,又说:“可、可我真不知道啊!小的虽然害怕,却并不了解其中隐情。魏大人忠勇,并无欺上瞒下之事,会不会是公子弄错了……”
  果不愧是许多年练出来的老狐狸,全然不上他的当。
  秦诏心生一计,攀着他的肩膀松下刀来,笑道:“果真不知?”
  高为不知其所以然,愣道:“不知。”
  秦诏靠近人坐下,自怀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反着压在桌上,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高为道:“小的不知,请公子明示。”
  “这是五州递来的书信,上供的礼物清单,你说……这少一样、多一样,可能看得出来?”秦诏笑眯眯道:“我原先不信你,魏大人却说你可靠。他还说,若是我不信,大可以试你一试……方才刀就逼在脖子上,你都不肯泄漏个只言片语。如今我见你,果然可靠,才敢说与你听。”
  高为怔了片刻。
  不等他发问,秦诏便道:“往日里你用的什么法子,今日便用什么法子,切莫叫旁人知道了去。更不必说,往日,只有魏大人他们的份儿,今日,却多了一个我。若你敢泄漏……可要小心我这把刀!”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高为被人唬住了。
  细细想来,果然不错,因而,他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那账目的规矩,你自然比我还懂,怎的还婆婆妈妈,问起我来了。”秦诏笑了笑,将信摁在那里,又站起身来,佯作急着要走:“照着规矩来!我只过来交代紧要,眼下还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这会子,高为已经信了个半截,傻看着人。
  秦诏果然站起身来朝外走,才迈出去两步,便又嘱咐了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大可去找魏将军辩个明白——你想,这等事,若他不说,我上哪里知道?”秦诏停顿片刻,见他迟疑,又说:“往日里,我跟将军装作不熟,不过是掩人耳目,不然……何以这样联手作为,敛起这么多宝贝来?”
  高为心道正是此理儿,忙反应过来,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高为才伸手去拿信,要翻过来看个明白,秦诏掀开帐子的手又顿住,他猛地折身回来,叹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还得看着大人赶紧入了账目,将单子抄临一份,再将书信带走,免得叫人生疑,抑或留下把柄。”
  高为被唬住,不敢多嘴,只好将手抽回来。
  秦诏又将信敛进袖子里,寒暄笑道:“哎呀,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魏大人头一回托我来办事,我总得小心谨慎不是?——更何况,我往日都跟在父王身边,见惯了大奸大恶之人。最怕的就是……有的人才上一刻可信,下一刻倒翻脸、不可信了!”
  “那、那……那公子?”高为道:“可、我不懂公子说些什么呀?什么宝贝,什么礼单这些的……”
  秦诏坐在那处,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跟我掩三藏四的。赶紧将账簿子拿出来做好算完,实在不信我,你倒将礼单子誊写一份,日后自己慢慢的作为吧!”
  听了那话,高为放心几分,这才磨磨蹭蹭的往出拿帐薄子,又偷瞄了秦诏一眼,慢腾腾地研墨。
  秦诏便将那吞云刃搁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睨着他。
  高为一看,也不好躲过去,只得道:“公子可不要误会,我也只是按大人们的规矩办事,该算的数目,该做的分内之事……”
  秦诏嗬笑了一声,吓得人忙住了嘴。
  高为坐下,撑开规矩的新簿子,又舔了舔笔尖,预备往上写,只等着秦诏将那书信展给他看。可秦诏却说:“大人不信我,我也不信大人。你要将那本账簿掏出来,你我对一对账,才好。”
  高为几经推脱,到底没拗过他,只好将信将疑的将那本半旧不新的阴阳账递给他看。他那双眼瞟来瞟去,生怕秦诏翻脸似的,可哪知道,秦诏翻了两页,便笑道:“你这厮,拿假的糊弄我!——魏大人分明的跟我说过,不是这本。”
  高为不信,反唬道:“就是这本。”
  秦诏忽然挑眉:“哦?那你是承认了?方才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话将高为吓了一跳,脸上青白变幻,正不知作个什么色呢!
  哪知道秦诏又笑起来:“瞧你吓的这样,我跟你开玩笑呢!大人也不必糊弄我了,我既然心知肚明,便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你抓紧将真货拿出来,与我过目,咱们二人办完差事,也好各自分别——免得夜长梦多,耽搁时辰。”
  高为狐疑,秦诏却大喇喇的笑。
  两个人推诿三四回,高为见他根本不吃诈,仿佛知根知底似的,才终于信了。到底将那本真材料拿出来,给秦诏看。
  哪知秦诏翻了几页,确定真伪之后,登时翻了脸,笑道:“你个老货,果不其然做这等腌臜事——”
  他将账簿揣进怀里,对着那惊慌失措的人说道:“你不必怕,我今日将你哄出来,并不会杀你,你也受那老匹夫的恐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在父王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免了你的罪过!”
  哪知道覆水难收。
  果真叫他闯了祸,高为悔恨不迭,登时吓得往地上磕头:“我说公子,您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迫无奈混口饭吃……”
  那话唠叨,没等说话,便叫秦诏不耐烦的截断了:“你只当不知道便是,谁也不许说。到时候,我自然保你。”
  说罢,也不管那高为如何陈情,秦诏轻盈探步,回营帐去了,他自将账簿收整好。待养了几日伤,骨肉长结实几分,方才去跟魏屯对峙。
  谓之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大巧假愚;哪知道魏屯这人,外似朴野,中藏巧诈,竟有那等脏污心思,奈何秦诏才吃了几年饭?
  听他那等质问,魏屯不慌不忙,也并不否认,只是扭过脸来,那张忠诚勤恳、往日总显笨拙的脸上,挤出一种质朴而平静的笑容。
  “你想如何?”
  秦诏压根没料想他会这样回答,只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老匹夫,竟有这等险恶之心。往日装的人畜无害,只是蒙骗父王……”
  “黄毛小儿,你懂甚么。我自追随先王,死生数十载,立下何等的功劳?”魏屯往那一坐,厚山似的肩膛稳住不动,只平静说道:“新王怯战,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让我燕军苦守的疆土,为人所侵掠——如若早早开战,一鼓作气,以先王之荣威,岂不早就踏平四海,统一天下了?”
  秦诏挑眉,诧异道:“怯战?”
  他父王怯战?笑话,他父王立威天下,何曾怕过谁?
  这老匹夫愚钝,哪里懂得治国的规矩!
  可在兵马奔疲、生死难卜之际,自血海里蹚出一条活路的猛将,当真会将这一个小小的“仁”字放眼里吗?那是他们数十万兄弟的性命换来的短暂太平。
  他这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让八国养息过来,再打,却难上加难。若他们得了便宜,抑或联合起来,要调转矛头对准燕国,到那时,又该谁来堵在刀剑?
  正是用这些将士的胸膛。
  魏屯当年追随燕正,哪怕是饮血吞肉,自也有一代君臣相扶的壮志,可如今呢?燕珩全然看不上他……戎马半生的魏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等冷落。
  魏屯下了定论:“正是,新王怯战!”
  燕珩若是听了这话,倒真要笑出声来了……这老匹夫,蠢不可耐,哪里明白帝王腹中那颗昭昭明月心。
  秦诏当然知道他父王的心思,故而替人辩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如若不然,为何这几次与五州相搏,都作了缩头乌龟。还说什么父王怯战,分明是你好大喜功!再有,难道王君怯战,便可中饱私囊?贪了军饷进自己腰包?你这老匹夫,哪里懂得忠君爱国之理——”
  魏屯压根不接他茬儿,端起茶杯,饮了两口,端着架子说话时,两腮上的浓重胡子就跟着颤抖:“我说你这小儿,秦国来的质子,倒管起我们的事来了。少不得他日,我头一个擒了你爹!”
  秦诏:“……”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祖宗的!
  他正要开口,那魏屯又说了:“你若识相,滚回你的秦国去,再没别的道理。你若不识相,休要怪我不客气。”
  “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不客气法?”
  魏屯反问道:“你与那公孙渊传信之事,真当我不知?暗中联络官员,你是何居心,纵我不说,恐怕也跑不了你。秦诏,要么,出了这道门,乖乖听话,不叫人知道一句,要么……”魏屯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本将——亲自送你上路。”
  秦诏眯起眼来,细细打量他:“若我说,两个都不选呢?”
  “哈哈哈,好猖狂的口气,在我的地盘上——你何敢如此!”
  “我已经奏秉父王,若我不能安然回宫,恐怕……你脱不了干系。”
  秦诏还要再说,魏屯便重重一拳砸在桌台上,那木质桌腿顿时砸嵌进地面半寸,他浑然出声:“那又如何?——你我之罪证,恐怕谁也说不得谁。你是要来替新王整顿军中,还是要安生回国、做你的太平秦王?小儿,我劝你想清楚。”
  秦诏后退一步,紧跟着后头窜出来两个彪悍武将,手持大刀将他往前逼了一步。面前,就是虎背熊腰的魏屯,肃神盯着他,岂不骇人?
  秦诏现在身上的伤患还未曾好利索,并不敢跟人硬碰硬,再者说了,那三千天子亲军,到底比不上千军万马,他可不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秦诏忍下心底怒火去,冲人扬了扬下巴:“我说你这老匹夫,才一句说不过,竟还想动手不成?你不叫我禀告父王也可以,不如……分我点好处。”
  听他这么说,魏屯神色缓和几分,问道:“你想要什么?”
  秦诏便胡诌了点甜头,无非叫他搬点金银珠宝,也不妨碍。待他认了怂、服了软,学着他父王教的主意,苟全了性命,魏屯方才叫那手下都阔步让开,给他腾了条路。
  还不等秦诏走出门去,外头强搜过他帐子的士兵来报:“将军,什么也没发现。”
  魏屯唤人擒住他,疾声道:“搜他的身!”
  秦诏反抗不得,那本费尽周折换来的账簿子,又叫魏屯拿了回去,老匹夫瞧他,如同盯着一只稚嫩的崽子,颇不过眼,哼道:“雕虫小技而已,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些偷梁换柱的手段。”
  秦诏终于挣开辖制他的人,嗬笑一声:“果然瞒不过将军,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也将这物敛去了,现下,可能放我走?如今我也没了证据,浑身上下,无一点能威胁到您的可能。日后,空口无凭,纵我说破天,父王也不会信。您倒好了……”
  魏屯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道:“何止是我,满朝中,哪个武将不对新王不满?你不妨去问问司马……”
  惊雷似的一句话,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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