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84节
蛮汉行礼见安,又问:“您怎么来了?”
江怀壁并未回答他,反问道:“你不在此处守着,急匆匆要去哪里?岂不知这等人狡猾,必要寸步不离。”
蛮汉便将那话一五一十道来,又问:“那……小的可还要去通传主母?想来这事儿耽搁不得,也紧要。”
江怀壁道:“不必了,你只管在门外守着,我亲自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江怀壁乃江骊之子,是这位主母疼在心上的宝贝儿子,且不说日后怎么掌权拿规矩呢,只单说平日里的宠爱,就极不像话。
这两位都叫人宠爱的发坏,碰到一起,才见面,也够喝一壶的了!
江怀壁问道:“就是你,要见我母亲?——”他轻笑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扫视着秦诏,问了句:“你到底是燕国人,还是秦国人?怎么我听他们说,你是秦国的储君,却唤燕王作父王?”
那话难听,就差把“认贼作父”骂出来了!
秦诏也沉眸打量他,心道,这人生的气度不凡,可惜是个傻子:“都不打紧。我是秦国储君不假,再认那威风九国的天子作父王,有何妨碍?”
“赶着四处找爹,蹊跷。”
秦诏反唇相讥,嗤笑道:“那你爹呢?”
江怀壁没爹,也不知主母宠幸的那位,总之在他们五州的规矩里,主母为尊,爹这种“物件”么,有没有,都不要紧。
这二人,年纪相当,说话都刻薄,谁也不惯着谁。
江怀壁竖眉,仍是维持着气度,并未骂他,只问道:“我不管你的私事,你也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眼下,你是囚犯,寄人篱下,何以这样猖狂?——说吧,你找我母亲,可有什么事儿?”
秦诏先是问:“你说的可算?”
“那是自然。你跟我说的明白,我自会回禀母亲。难道是定下的条件,你都答应了?”
秦诏满脸伤痕,笑起来仍然璀璨,含着少年气:“那倒没有——我是想跟主母谈个别的条件。”
“什么条件?”
“老老实实停战,也不必要回那一百五十里。”
江怀壁不以为然:“那怎么可能?”
秦诏难得客气了一回,笑道:“少主不必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你们如今,若是不停战,就只有挨打认输的份儿。没有我给的那些财宝利器支撑,再打下去,以燕军之力,至多不过两年,便要全军覆没。”
“嗬,我五州……”
“听我说完。你也不必跟我扯幌子,你们五州的本事,想必自己心里清楚,不然,也不必叫先王燕正打得那样惨痛了。如今坐的这位燕王,兴许比当年那位,还要心狠。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分辨。”
秦诏勾勾唇,直直地盯着他:“再有,那一百五十里,丢的也不是你们青雀的疆土,你们何苦呢?”
那江怀壁还算清醒,并不上他的当,只笑道:“奸诈阴险之徒,你休想挑拨离间,五州之盟,紧密无间,他们丢了疆土,青雀若坐视不理,岂不是唇亡齿寒?”
“少主虽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却不知道根本。”秦诏笑问:“你真觉得五州紧密无间?趁他们虚弱,青雀难道不想……也分一杯羹来吃?”
江怀壁震惊,诧异看他。
“说你年轻,没见过世面。”秦诏睨着人道:“只做青雀的少主有什么好?你就不想拿下五州,坐坐你母亲那样的位子?应当说,那位子,比你母亲的虚名,还要强上许多。什么盟约?干脆的变作一家,难道不好?”
“青雀绝不会趁人之危。”
秦诏盯着他,幽幽地笑:“什么趁人之危,那叫审时度势,弱肉强食。你们五州之间,才太平几年?”
江怀壁不语,警惕的看着他。
秦诏便又道:“若是主母愿意无条件停战,我自愿意私下为青雀筹备‘谢礼’,比你们往日里见过的,还要丰厚,百箱金银珠玉算什么……我保管让少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银钱。”那话取了人的“名字”作玩笑,含着两分戏弄和调侃:“秦地的‘怀壁’细腻,可比少主的脸,还要白上几分!”
“你!”
“好了,少主,条件就说到这里,您好好想想。”秦诏道:“若是拿不准主意,大可去问问主母——想来你母亲,比你明白道理。”
还不等人再说话,便听见秦诏虚弱道:“少主不妨……近过来一些,我还有一句话。”
江怀壁狐疑,凑近人。
秦诏压低声音,在人耳边,轻声道:“待青雀有了这些宝物,养息练兵,只等着统一五州才好!到那时,回过头来,再将矛头对准燕国,还怕抢不回那一百五十里么?恐怕再夺七百里都绰绰有余。”
江怀壁心中震颤,皱着眉头沉默下去。虽然他不想承认、虽然他有昭昭之明月心,但秦诏所说,未免实在诱人……
待那时,继承五州之位、哦不,应该说是真正成为一州之主的,便是他了。难道五州之间,不曾相互的虎视眈眈吗?
秦诏待在燕珩身边,见惯了八国虚与委蛇、攀炎附势的谄媚与讨好,比谁,都清楚这种贪婪。
——谁不想要权力?
但江怀壁还是迟疑了。
秦诏姿态淡定:“若是少主不同意,也当明白,不管你们杀不杀我,下场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只有输,没有赢,什么便宜好赚,难道分不清吗?”
江怀壁反驳道:“母亲当然分得清,只是拱手让出去,未免叫其余人不满。她虽是主母,也不全说了算的。”
秦诏似笑非笑,顶着一张惨烈的伤脸,睨他。
江怀壁便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进献珠玉要我们出兵,若不是你……”
不等他说完,秦诏便反问,“这不是因为你们贪吗?——早先得了便宜不撤兵,我再三警告,仍然违背盟约,持续深入,连燕土的主意都敢打。如今,自讨苦吃,反叫人揍得屁滚尿流,还不是活该?”
被那两句话激怒,江怀壁急道:“你这厮!分明是你挑的头!一会要打,一会不打,你到底拿的什么主意?”
秦诏不以为然,笑道:“是我挑的头不假,半年前,我便去信楚阙,要他停拨后应,知会你们,更是狠打了一仗,叫你们知道本事,可你们呢?”
“早先说好了的,以我之示下为准。”秦诏冷笑:“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你们违约在先,为何还要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壁自觉理亏,辩不出来。
他哼了一声,去看秦诏,左右也定不下个准话来。
秦诏便道:“请少主务必将我的话带到,我相信,以主母之聪慧过人,定有办法。若是晚了……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还不等江怀壁说话,帐子外头便传来一声响亮的质问,“人在里面”?江怀壁一愣,辨认出来这是哈朗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紧了三分,“他来作什么?”
秦诏打量准了江怀壁心中那点心思,更懂得见机行事,便凭着点子巧合,与人吹歪风道:“您不想要的东西,旁人难道不动心?说不准,其余四州,也要私下与我谈条件呢!少主若是不答应,还是赶紧让开,叫我与旁人谋划去!”
江怀壁扬眉,猛地揪住他襟领,神色不爽道:“秦诏,你最好说话算话,不要与他们暗中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我禀告母亲,你却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定杀了你这阴险狡诈的东西解气!”
秦诏丝毫不惧,挑眉拨开视线,狠盯住他,意味深长道:“那就麻烦少主,快一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下一秒。
哈朗掀帘进来,对二人剑拔弩张那幕微怔:“少主在这里做什么?”
江怀壁松开手,哼笑:“来瞧瞧,到底是何人,强掠五州如入无人之境?是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了两颗心肺——这么一看,不过也是凡人骨肉嘛!挨打、吃鞭子,照样要流血……”
哈朗被那话逗得爽声大笑,而后说:“那可不!哎,我说——小/秦王!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秦诏扭过头去,佯作不愿,重重哼了一声。趁人还未走近,又特意瞥了江怀壁一眼,算作暗示。
江怀壁见状,便道:“那您审吧,可得叫他仔细斟酌好,才能放出去。我人也见过了,没什么稀奇的,便先回去了。”
“少主慢走!”
哈朗目送人掀帘出去,便朝秦诏走来了。
秦诏心道这帮人可真难缠,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他自五州被囚住,连关了三天,挨了数不清的巴掌和鞭子,方才叫人放出来。
江骊果然聪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帮人都答应下来,决定停战,并将秦诏放走。
事实上,不是江骊聪明。
而是他自己聪明。
除了江骊之外,其余四州的主子都收到了楚阙的金羽之信,并示好的小/秦王手笺密函。
秦诏对江怀壁说的那番肺腑之言与挑拨,同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因而,那些欲拒还迎的姿态,都是为了演给彼此看。
贪欲,滚在血液里。
所以千百年来,征战不止,党同伐异——那宝座之右,杀戮之中,所献祭的性命,从不是一个人。
那日,浑身是伤的小/秦王被人丢出五州营帐外,他自个儿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之时,鬓边飞扬着波涛似的盛夏狂风,自由而野蛮的呼吸自胸腔内奔涌而出,连带着斩风溯雪的征服欲,彻底地释放在空旷天幕之下。
心底的疯狂在叫嚣!
他要让这四海,都听见一个名字。
秦诏。
第70章 以行恩
停马回营后, 秦诏直奔营帐,拖着浑身的伤痛,坐在案前与他父王写信。因在敌营听了些旁的言语, 兹事体大,如今, 他连魏屯都不再信任了。
信上写明前因后果,禀道:
[如今, 五州臣服, 以骏马百匹、黄金百箱、各色珍稀宝石千颗,白玉三千斤为礼, 愿为两国之百姓,与大燕谋造和平之时局。此为谈判之定论。秦诏不辱使命, 五州之宜、战事之紧要,一切皆以妥善,即日, 便将押送谢罪之礼, 回转燕宫。]
末尾小字写:[这许多时日,不曾与父王写信, 然, 秦诏每每辗转之时, 总想念与父王同眠共枕之夜,父王之笑靥香容……]
秦诏发觉‘笑靥香容’四个字用的妙,然后又羞赧起来,将那句划掉。那满心的渴望都教燕珩当日的威严给唬住,全都悄不做声的压下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更没得那时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
想了想,他又写:[父王, 三百日夜,我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只盼早日与父王相见,请您等我。]
他搁下笔,盯着那封严肃战报之下的三两句肉麻之语。犹豫了一阵,竟又全划掉了。他如今年及十八,到底沉稳了些。
若他父王将他忘了呢?若他父王背着他娶了夫人呢?若他父王此刻已有了公子呢?再若是……他父王,早便不疼他了呢。
一载光阴,说长不长。
可人心易变如流水,更况乎他父王那等美丽风流呢?
想到这儿,秦诏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感觉方才叫人揍得地方全疼起来了,火辣辣的从肺腑腔子里冒烟,连双眼都顶的起了雾!
是了。
那位,许久也不曾来信问候……还是他的父王么。
因而,秦诏抬手蹭了下眼眶,便只定定落笔,写了句:[请父王静候佳音。]
收到信的那位,才读罢,不待露出喜悦,便又黑了脸色。燕珩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纸,瞧见那头勾划糊涂的字迹,颇不悦的问德福:“这小儿,什么意思?”
德福赶忙凑近前去看。
好么!
好听话全勾没了,只剩下大喇喇一句“请父王静候佳音”!瞧着好像说完,又反悔了似的,连点“想念”也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