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66节
燕珩任他跪住,趴在膝上,慢腾腾地捋着他的后颈,轻笑道:“那老匹夫威胁你,你自吓唬他便是——那秦昌的面子,焉能比寡人大?说你死脑筋,寡人日日教你下棋,竟没学的聪明一点儿。”
掌心抚摸着人,燕珩顿住,笑道:“再者说了,区区秦王而已,你怕他作什么?你若不想回去,寡人与你封个小侯爷做做便是。若是你有心想抢一抢……那更无妨了。”
秦诏起身,盯着他父王道,痴痴笑道:“父王,我若做了秦王——您岂不是我们秦国的太上皇?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美丽年轻的太上皇……”
燕珩扯他脸:“胡诌。”
那张俊脸被人拽的变了形。秦诏呲牙咧嘴道:“唉哟,父王,轻点儿。再不敢说了,您自做秦王的父王便好……我必在秦宫,给您造一座金窗玉户的华奢宫殿。”
“更是胡说八道。你这小儿,还没做王呢,倒学会了这样奢靡,岂不知你们秦国穷的揭不开锅,你倒大方。”
秦诏嘿嘿笑。
眼下穷么,抢点别人的,不就富了?
但他不敢说,只得挤进人两膝之间,自正面抱住燕珩的腰,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父王,若我有心抢抢,又该当如何呢?”
燕珩言简意赅:“那就回国即位。”
分明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品在秦诏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将脑袋搁在人胸口,闷闷道:“父王,若不是舍不得您……”
“如何?”
秦诏笑而不答:“不如何。总之……为了父王,我必与秦昌拼一拼的。秦王总说兄长好,依我看,却不如我好。”
“哦?”
“父王,我生的得比他好看,头脑聪慧,又有胆气。”秦诏淡定自夸,深埋人胸口,嗅了两口香气,醉乎乎道:“就连吃饭,都比他多吃得一口。”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嗬道:“那算什么能耐?——草囊饭袋。”
“多吃一口,便多长一分力气。”秦诏道:“何止是力气,再有一年,我必能长得与父王一样高。”
说到这儿,燕珩也轻笑道:“你这小子,并没白吃。”
何止没有白吃?
那每一只羊腿、每一碗蛋羹,每一勺从他父王碗中分出的粥与米,都叫他吞进肚里,消解成了占有欲与浓稠风月,只恨不得吃下去的,是他父王才好。
他父王疼他,然而疼歪了。
偏偏秦诏生得容止可观,一双端严龙目,含情带泪,只消骗过他父王,便可得逞。
此刻,他哪能不知道如何对付秦厉、哪能不清楚如何即位吞秦?不过是寻了个幌子,佯作糊涂,骗他父王“自个儿还小”,只为打消帝王疑虑,换那盛宠罢了。
——再有,才识风月的小子,叫人这样裹在软怀香风里,怎么舍得退出那怀抱?
燕珩瞧他瑟缩在怀里,楚楚可怜,果然疼惜道:“不必担心。待你归国之时,寡人自赏你一万精兵,莫说秦王之位了,满秦宫……”他轻笑:“焉有你坐不得的地方?”
秦诏抬头,困惑道:“父王,可……可这样,好吗?”
燕珩不以为然,挑眉反问:“寡人给吾儿铺路,有何不好?凭他秦厉,敢说什么?”
“父王就不怕,我领了兵,胡作非为……”
“如何胡作非为?”
“比如……比如……”秦诏故作憋不出来,以显示他对政事上的那等蠢钝,又道:“总之,父王可放心将燕军交给我?”
“嗬。”燕珩垂眸,那点轻蔑含在唇齿间,勾起一道优雅的笑容:“我的儿,难道你还想于寡人眼皮子底下造反不成?”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您也忒的瞧不起人。”
“日后的事,暂且搁下,不必担忧。”燕珩握住他的手,顺着指头,一根根的捋着,自少年掌根,轻抚过骨节,而后是指尖,“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明日,寡人自会下令,警告秦厉。至于那道诏旨么……”
秦诏手指微蜷,忧心道:“是了,那诏旨也紧要,我无法违逆。若是昭告天下,秦王立了公子昌,我倒不能名正言顺守着父王了。”
“无妨。”燕珩不以为然,似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似的,只伸手点了点他的唇,道:“我的儿,作甚苦着脸,笑一个给寡人瞧瞧。”
秦诏擒住他父王的手,反将唇轻抵在他指尖上,献上一个轻吻。为那点逗弄宠物似的趣味儿,露出来一个极其幽深的笑。
——他父王不知道,他的獠牙可怖。
“这便是了。”燕珩满意笑道:“明儿,寡人让人做你最爱吃的、那什么劳什子玉灵糕,至于烧饭的柴火么,自然也是秦宫的最好。”
秦诏后知后觉的抬头。
便听燕珩道:“寡人看那诏旨就很好,烧火作柴,也烧得旺。做出来,岂不是正经的秦宫‘玉灵糕’?”
帝王神容威严,然而含着纵容。
他将掌心抵在秦诏指尖顶端,轻轻摩挲:“秦厉若问起来,便告诉他,是寡人给吾儿——煮糕点吃的。”
在秦诏惊诧的目光中,燕珩缓慢开口。那话音淡然,却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与深不可测:
“一道诏旨么,再写便是了。”
“直写到……吾儿满意,为止。”
第57章 望旧邦
燕珩这话, 原封不动的传到了秦厉耳朵里。
自然是燕珩派来的人……德福传完诏旨,又给秦诏行礼,方才离开。
秦厉怔怔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 为何燕王这样说,可是你昨日惹他不悦, 还是出了旁的岔子?倒不见他应答,越发的……”
秦诏一反常态, 倚在宝座上, 姿态慵懒的睨着他:“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若封了秦昌为储君, 那秦宫……必要为燕军所踏了。”
“这……”秦厉扭过脸来,盯着他, 眉头紧皱在一起:“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只需去求燕王, 便能将你带回去, 让昌儿来……”
秦诏搓了搓指尖,轻声笑起来, 而后那声音愈发放肆。空旷死寂的大殿中, 只有秦诏单调的笑声飘荡着, 几乎令人惊骇的钻进耳朵里,避无可避。
直至笑够了。
秦诏方才挑起眉来,佯作惊诧的问道:“哎哟,我说父亲,您不会真以为……我会将那位子让给秦昌吧?”
秦厉站定在殿中,凭着高台宝座的距离,几乎要微微仰视他。他喉咙间生出对这个少年完全陌生的恐慌感来, 那唇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秦诏失笑:“我当然是要——光明正大的凭着储君之位,回国做秦王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湛杀意:“若是您识相,我会考虑伺候您,安然百年。而不是……三年之后,弑父登基。”
秦厉不敢置信,“你、你敢?!”
“我为何不敢?”秦诏轻笑:“你若是不懂事,执意要逼我走、抑或……强逼我让位给那废物,明日,大军过秦境,我定要你做我——‘燕太子’的俘虏。”
秦厉抬手指着他,怒道:“不孝子,你是什么燕太子?笑话,不过是个质子!竟还想认贼作父,叫我们秦人蒙羞。”
秦诏自金盏捡了两粒葡萄,抛起来又递进嘴里,咬着那汁肉,漫不经心地笑道,“秦宫也好,燕宫也罢。我自要这天下,都在我秦诏的手里。您不必着急……骂什么认贼作父,您与我父王面前,不也是伏低做小、卑躬屈膝?那偌大宫殿,仆从数百,还未有一个下贱到要替人捡杯子呢。九国之中,也就我这个便宜儿子,给您几分面子,不然……您以为,谁看得上穷秦?”
“你!”
“你什么你——聒噪。”
秦厉咬牙恨道:“早知当初,本王就该将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瞧你这话说的,也实在小气。”秦诏不以为意道:“十三年,不过才吃您几粒米?这便要掐死人。纵是畜生……也未必这等狠毒吧?”
“哎——父亲不要生气啊。”秦诏截断人的怒火,慢悠悠地笑起来:“‘诏儿’并非说您是畜生,打个比喻嘛。堂堂秦王,何苦肚量这样小?”在人青白变幻的脸色中,他继续说道:“再者说,不过一个秦王宝座,您纵让我坐一坐,又何妨?虽然……我本来也不稀罕。”
“但毕竟——这三个孩子之中,我是您‘最疼’的幺儿,不是吗?”
秦厉悔不当初,为自个儿说过的话难以辩驳,然而那虚与委蛇之情,也有秦诏的一份子。
为此,他怒道:“本王正是看不上你,又如何!你这坏坯子,同那小贱人一样。早知如今,本王——”
秦诏冷眸微眯,嗬笑一声,站起身来:“你这老匹夫——再敢说我母亲,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神色幽沉地走向高台,缓步朝秦厉逼近,字句平静: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以为我喜欢你吗?不过是现凑的父子情,有什么好心寒生气的?我在秦宫长苑住了那么久,十三年间,还从不曾见过您一面呢。”
“恐怕我母亲,也不记得您长什么样子。不过是色欲上头,能算得了什么?”
秦诏站定,与他相隔五步之距,嗬笑道:“若是有的选,我母亲那样的聪慧美人,岂能瞧的上你这老匹夫?——满九国,属你是个窝囊废。”
“秦厉,论百姓安居,秦不如八国;论兵马强健,秦亦不如八国。我母亲若尚在世——岂不要羞愧?她自是受困于秦宫,如若不然,纵她做秦王,也比你强上一百分。你一个窝囊废,拖着那两个小窝囊废,如何?还要将我大秦置于何地?难不成非要倾巢覆卵、国破家亡不可——”秦诏嗤笑道:“你该庆幸,你有我这样一个逆子。好歹保全我大秦……”
“你!你——”秦厉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奈何诛心之语,字字是实话。他怒火飞扬,盯着那张同自个儿完全不像的桀骜面容,竟强捂着胸口,快步走近他,抬手怒扇了一个巴掌!
“啪。”
“你这畜生。”
那巴掌打得很重,秦诏被扇的偏过头去,登时半张脸发麻,肿胀起来几道指痕。
奈何眼前这位,早已成了与燕珩周旋三载而无半点错处的燕太子,心机越发深沉起来……
他抬手蹭了蹭嘴角,为那点血迹而轻笑:“说你窝囊废,一点也不假。只知道窝里横。岂不知……我父王若是瞧见这张脸,定要杀了你解气的。”
见他不语,秦诏继续说道:“你往日里窝囊,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他正愁找不到理由灭秦,如今倒好……你打了我,哈哈哈——岂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他个借口?至多半年,必有秦宫破碎、湮灭如灰的下场。”
“你说……到那时,我该怎么待你呢?这位秦王。”
秦厉不信,怒喝:“他、他定不会为了你——”
“既然不相信,那你为何要来燕宫请恩,为何要将我带回秦国?”秦诏凑近他几分,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我与他同吃同睡,你猜他……待我几何呢?——不如,你我赌上一赌?”
“我现在便去见他。”秦诏点了点自个儿脸上的伤:“你且看,三个月后,秦昌会不会悬身燕宫,曝尸于众……”
“秦诏你这逆子,我这便去见燕王,死生随他,也要将你这畜生带回秦国!……”
秦诏微微笑,抬手示意:“请。”
那冷锐的眉眼神态,学的燕珩七八分,将秦厉惊颤的后退了一步,迟迟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秦诏不过一个少年,一个不受宠的质子,才来燕宫三年,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摆出这等猖狂与嚣张的做派……
“燕王惦记八国,不止一天两天了。秦王但去无妨,只消囚住你这傀儡,我必以秦国储君之名,强闯秦宫即位,杀秦昌、秦定,再杀了你那几位夫人。”秦诏再度逼近他,声音贴着他耳边,阴恻恻的笑:“我要剥了他们的皮,给我母亲造一件华奢魂幡……当然,我会在母亲的身边,给您留一个位子。”
意思再分明不过,你们都得死。
那口气渗人,惊得秦厉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不能这样待我,我是你亲生父亲。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没了你,我一样做东宫,做储君。”秦诏嗬笑:“秦王也好,燕太子也罢,日后……我总是要得到这天下的。你这窝囊废不懂——”
说着,他微微垂眸,伸手握住秦厉的手,轻拍着似安抚一般:“实在是可怜。您说,那坐拥九国、号令五州的权力……多叫人垂涎。您怎么就……不喜欢呢?”
秦厉眼珠子似挂件一样,瞪大了在眼眶里滚了两下,猛然定住不动,他连胡子带嘴唇,齐齐地颤抖着,一张丰腴端正的脸庞,因恐惧而扭曲的有点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