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她拉着边青昙坐下,“你来的正好,今晚咱们一块儿打甂炉吧。”
  “不看病啦?”
  “不看了,他也不想治。”
  “噢,高门里头确实有讳疾忌医的毛病。”
  边青昙快言快语地这么说了,实际上本来也不怎么关心陆清和的状况,此后便不再多问,乐得清闲。
  倒是范守一很会察言观色,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陆大人,药箱里东西有点多,治烫伤的药油一时也难寻出来,你来帮我找一找,我们借一步。”
  于是将女人留在屋子里,两个男人在偏房将各种药罐瓶子拿出来挨个比对。陆清和找得认真,正要伸手拿那药箱底下最后几个药瓶,却被范守一按住了手腕。
  “我来,我来。”范守一笑呵呵的,在他腕上使了点力气,将他的手推到一边去,“剩下这些药没有贴名纸,陆大人认不出来,让范某来细细甄辨一下。”
  说着,揭开这几个盖子又嗅又闻的,装模作样一番,拿出其中一瓶道:“就是这个了,陆大人拿去用吧。”
  陆清和心里又记挂着谢辛辛的伤处,两下里没有生疑,谢过之后就拿走了。男人们回到正屋,见谢辛辛和边青昙说话正说的开心。
  外边威风的指挥使大人,此刻也不避人,搬了小凳子坐在谢辛辛的脚边,将她手心摊开向上放在自己膝盖上。又拿药油抹在自己掌中。
  谁成想他自身已是寒凉之体,这会儿更是连药油也化不开,只好伸手凑在暖炉边上,将药油烤热了,才涂抹在谢辛辛的伤处,一边问着,“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正在聊你。”
  “是吗?说我什么了?”
  “边姑娘说你看着体虚,既然打甂炉,最好叫人给你打点鹿肉鹿血,一齐下锅煮了……”
  “咳、咳咳……”
  他冷不丁被呛了一句,掩口咳了半日,才幽幽道:“只是儿时中毒伤了练武的根基罢了,身体是不虚的。御医看过我这体质,说我阳气盛,这才让寻常毒物侵不得我的身。”
  这是什么有损他清白的事吗,这么急着辩上一辩?谢辛辛当下有些失语。
  偏偏范守一也探头道:“这倒是真的,我替陆公子作证。”
  边青昙嗳了一声,轻斥了他:
  “我和辛辛说玩笑,你认真掺和什么?咱们是行医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是把过他的脉了还是怎么着?无根无据,怎么也顺着病人的话闹?”
  范守一当下便乖巧起来,嘿笑了几声,温顺地在边青昙身边落座。
  谢辛辛支着腮帮子,含笑看他们逗趣。有人打岔,心上郁结的心事似乎也消散一些,再加上这些日子见的生死也多,不知是见多了,心里麻了,还是真的看开了,渐渐接受了陆清和命不久矣这件事。
  说话儿间雪停了,阿凤趁着天色未暗之前,也从殿前司放职回来。几个人干脆把院子扫出一方干净地面来,将炉子支在院里围炉夜话。
  未料到阿凤居然真的带了一块新鲜的鹿肉,说是都头今日刚打的。谢辛辛有心力打趣起陆清和来,惹得他闷头多喝了一盅黄酒,一夜醺红了耳朵。
  吃了一半有人拍门,“是我呀,我呀,谢小掌柜,我可是带好消息来啦。”
  一听便是郑瑾瑜。
  谢辛辛也喝了几杯,脸红红地去开门,“来得正好……什么好消息呀……?”
  郑瑾瑜见院里热闹,随意见礼之后,大咧咧地就找位置坐下,“刚得了东宫的消息,太子殿下可算是不再守拙,一气儿将和大皇子有关的一干人臣或多或少捅了出去,明儿应该都得获罪。”
  “这还不算,听说令兵传信,称边关大捷,北瑛王大胜而归,上头那位受人言逼迫,多半要给陆家子孙一个阁职,中宫也说提前许给陆指挥使未来夫人二品的诰身……”
  陆清和浑身一凛,下意识朝谢辛辛看去,见她仍是云淡风轻,问还有呢,心里才放下一些。
  郑瑾瑜踅来一双筷子,在热炉子里晃了晃,夹出一片肉来嚼,“你托我的事,我也办好了。太子殿下应允了,在莲州设官办的慈幼局,收容被遗弃的孤儿,安排乳母嬷嬷喂养照顾,无子无女者,受考核后可来领养……只是,殿下的意思是,这事这要以太子的名义。”
  谢辛辛点点头,总算有了笑颜,“以谁的名义都好啊,这事能办就好。”
  宫里长大的,哪有绝对的好人,没有贤名挣,谁会去牵头做这个事呢?但民间的孤儿有了官方的收容之所,在世上就算有了来处,不会像马南春等这样,被有心人利用去半生。
  众人交口称赞,说谢辛辛这个主意很好,只有边青昙一时间有些发怔。
  夜风将炉上的轻烟吹到她眼睛里,熏得她眼睛不舒服,盈了一点泪。
  范守一夹了一筷子山菌给她,“你再吃些……边家……过年的时候,我也要给二老敬香……”
  郑瑾瑜是个心大的,见不得气氛莫名低落下来,嘴里嚼了半天,嘟囔着,“这什么肉啊,怎么尝起来有股怪味?”
  阿凤如实道:“鹿肉。”
  “啊?鹿肉,鹿肉……”他一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自然知道鹿肉是助益什么的,当下里年轻时不务正业看的读物一本一本从脑袋里飞过。
  再一环顾,两位兄弟都是携着姑娘来的,忽然嘴里的肉都不香了,呆呆地看着阿凤出神。
  半晌,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大哥,你有没有认识的小娘子介绍给我认识?”
  谢辛辛拿筷子给他当头一敲,“想什么呢?阿凤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还在阁中玩花球呢,你要不要脸啊?”
  郑瑾瑜才察觉不对,讪讪地缩了脖子,嘴上还硬,“那也未必啊,在莲州,人人都知道你谢小掌柜从小就出去管铺子了……也不是每个小女娘小时候都不懂事呀!”
  这是什么歪理。谢辛辛被他噎得一时说不上话。
  陆清和含笑接了一句:“若是那时我就去一趟莲州就好了,如此,能见到玩算盘的谢小小姐,与你早结识几年……”
  也能再多相处几年。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谢辛辛掖了掖鬓发,似乎也当做没有听见。
  话搁在这,没有人再接,炉子咕嘟嘟冒着热气。郑瑾瑜左看右看,很是懊恼,“怎么我一来就总是冷场呢?罢了罢了,我走了,回去晚了,姑姑要骂我的。”
  范守一打着眼色,一个劲的示意边青昙也同他一起回家去。边青昙却浑然不觉,拉着谢辛辛,醉意盎然地说话。
  “哎呀。”范守一有些着急,将边青昙拉扯着迈出了院门,“内子醉了,抱歉抱歉,我回家给她熬醒酒汤喝……”
  阿凤不知所以,见边青昙脚步虚浮,赶着送了出去,“我帮你们去叫个马车吧。”
  院里忽然就只剩下两个人。
  陆清和喝了烫酒,身上有些发热。许久没有感受到暖意了,此刻心情很畅快地叫她:
  “辛辛,多谢你……”
  “又谢什么?”
  她勉力睁着眼,眸中映雪,迷迷瞪瞪地看他。
  “谢谢你,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支撑着我……也谢谢你,陪着我,让我最后的日子也很开心……”
  啊,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谢辛辛有些恼怒,看着眼前殷红的薄唇开开合合,还在说什么呢?总归都是些她不爱听的话,什么叫“最后的日子”……
  酒意上脑,将她心里微小的一丝不服气放大了千倍万倍,大得像一朵炽热的火烧云。
  不要说了。她想。
  然后俯身咬住了他的唇。
  第93章 追妻
  少女口颊的香气,鲜美的锅汤,甜腥的血气混在一起。陆清和吃痛退了一步,却被更猛烈地袭卷。
  他轻轻推了推她,说:“不行……”
  不知是醉的,还是装作听不见,她的侵略更加跋扈。一只食髓知味的小兽,并不会收敛自己的牙齿,亲吻也带着刺,像一片在汤水里搅动的小蓟。
  冷风推着她的身体朝他怀里跌去。这回,陆清和接住她了。鸦羽般的眼睫被这软绵绵的重量惊动,升起湿润的雾。
  他闭上眼,声音也颤抖,“……不行的。”
  唇边尝到一滴清泪,谢辛辛懵然睁眼,“你怎么哭了?”
  声音在醇酒的作用下显得嘶哑。
  陆清和用力闭着眼睛,却挡不住扑簌落下的眼泪。
  “我是……”他叹气,“我是将死之人了,不能再和你成婚。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像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谢辛辛忽然觉得脊背发凉,酒醒了大半。
  方才吃炉子吃出的一身汗,此刻像冻在风里一样发着彻骨的冷意。
  “是吗……”她面色沉了下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这么说,你也有你的苦衷。”
  她话音里的薄凉让陆清和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他隐约觉得哪有不对,可心跳得厉害,脑子里也一团乱麻。他只知道,自己寿数将近,怎么再敢去奢望这个如明月骄阳一般的人?余下的日子里,可数着与她的回忆消磨时光,已是他的冒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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