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赵都云喷出一口乌血,难以置信,“为什么……”
  不远处,谢辛辛也手指并在唇边,还有些愣神。
  她看这匹马通体枣红,姿态成色,无不酷肖养在谢府里那匹小红马,碰运气一般地试了一试,就吹了一声儿时唤马的哨音。
  那匹马的眼睛如星,越过无数刀剑望向了她,而后,逆着汹涌人潮朝她奔袭而去。
  谢辛辛怔在原处,凝望着儿时的同伴义无反顾奔向了她。
  一时间,她恍然觉得那马上是十三岁的自己,丸髻红裙,意气风发,打马而来。
  一滴冰凉在她额间化开,厮杀无声,雪落有声,她仰头望去,淅淅洋洋,风雪吹面。
  云京终于下了这裕元三年的第一场雪。
  ……
  雨雪滂滂,一连下了好几日,将某处山麓之间血流成河的腥膻味洗刷得彻底。
  冬风拌着飞雪掩过成堆的尸体——这个情状,是陆清和那日去检视战场归来后转述给她听的。
  她在脑海中构想了一番,渐渐地对生死也麻木,只觉得应当像是玉春楼中堆成小山状的盐拌牛肉。
  尘埃落定,心中的挂念才趁机蓬勃长起。她想念玉春楼了。
  日前山中大战,太子携精兵赶到,大败云顺军,威震朝中。当时赵都云被马南春一枪贯穿右胸,未伤性命,入了云京府狱,要由大理寺会联合刑部、御史台等部门同审。
  离了宣王府的玉春楼,才总算是干净了。
  想起赵都云这人,没来由还是叹了口气。纾完气后仍不忘自己来院子外的目的,伸手摇了摇门口这棵桂树。
  冬雪积重,若不能时常摇落,桂枝难免被积雪压断。
  好在云京虽冷但干燥,只消轻轻一摇,积雪像蓬松的鹅毛一样纷落。她忙用手掌遮掩,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碎雪落到自己的头上。
  仰面望去,原来是陆清和不知何时撑伞站在自己身后。
  谢辛辛见他还穿着官服,气派通身的样子,笑着叫他:“原来是陆大人,又是好几天不见了。”
  陆清和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任她打趣。
  她没问他从哪儿来的,这人却自顾自地报备起来:“前几日才收缴了一批云顺军的兵器,要和邺州矿山的铁器制品比对,没有人比孟安更了解邺州铁冶监的情况,于是宫中将他从崖州召了回来。山高水远,我同郑瑾瑜一起去接他。”
  谢辛辛听着,正要找畚箕将落雪扫在一起,却被他抢先拿了竹帚。她只好拄着畚箕接话,“孟大人啊,还好么?”
  陆清和扫着雪,摇摇头,“清减许多,而目光炯炯,风骨犹在。”
  扫了不多会儿,地上显出小青石板铺就的路面,陆清和将竹帚放下,犹豫片刻,伸手去够她的手掌。
  谢辛辛没有躲,反而用力握了握他,“好凉。”
  “你呢?”陆清和用两只手,将她的手掌圈在自己手中,“回来的路上遇见殿前司的人,说你总往伤兵营里去……”
  谢辛辛一笑,寒冷的空气里,唇边流泄出温情的白气。陆清和看得认真,总想替她缝补上。
  “诓他们叫了我一声指挥使夫人,总不好不管他们不是?”她语调轻松,眨着眼睛看他,“我可是给他们介绍了好大夫,你猜是谁?”
  “谁呀?”
  “边青昙和范守一。”
  “他们?怎么来云京了?”
  冷风乍过,陆清和难掩咳嗽。
  “别站在风里了。”谢辛辛皱了皱眉,拉着他走进屋子里,慢慢地给小香炉里添银炭,“我叫青昙来的。结果她知道有行医的好机会,说什么也不肯放过,就让阿凤带着她进伤兵营里看了一圈。”
  “没想到她从莲州带来的烟罗叶起了效果,给伤患们开刀子取箭头的时候,拿那种烟叶子一熏,就没那么疼了,将士们也能少受好些苦。如今在你们殿前司,她可是威望很高的女大夫,范守一倒是心甘情愿地给她打下手。”
  “那真是好事。”陆清和也有了笑意,熟门熟路地找了茶具给自己倒了一盏温茶。茶水顺着嗓眼润下去,勉强把胸腔中的咳意压住些。
  一时二人不言语,显得窗外风雪之声更甚。
  他忽然想到什么,问她:
  “那你一开始叫边姑娘来是为了什么?”
  当啷一声,谢辛辛添炭的小银钳砸在了香炉上。
  她手忙脚乱的去捡,却不留神被烧热了的钳头烫了,忙撤手,嘶嘶地吹气。
  陆清和忙赶上前捉她的手腕,“我看看。”
  哪怕在烧着暖炉的屋子里,他的指尖依然冰得骇人,此刻拂过她烫伤的手心,倒着实让伤口好受很多。
  谢辛辛望着他。如今他做了指挥使,眉目间不再有昔日的冷清,倒多了一分身兼责任才有的凛然英气来。此刻蹙眉望着她的伤口,英气却化作寸断柔情,面目拧在一起,看着比她自己还疼。
  “我去买烫伤膏回来。”他抬脚就要走,却被谢辛辛拉住衣摆。
  “不用了。”她小声叫住他,“青昙一会儿就来,让她顺便帮我治一治就行。”
  陆清和察觉到她话里藏着的话,“‘顺便’?”
  谢辛辛仰脸看他,不知是不是疼得难受,眼尾鼻头有兔儿一般淡淡的烟粉色。
  明明没什么表情,脸上却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气恼。
  陆清和被她看得惶然,不自觉地有些心虚。
  “你在我面前还要装作没事多久?”谢辛辛的声音很淡,眼神却如小刀一般剜着他的心。
  “董都头都跟我说了,孟安是郑瑾瑜一个人去接的。你日前在太子面前毒发昏迷,在东宫请御医养了三天,这才勉强能说话行走。”
  “若我不戳破,你还要瞒我多久?是不是打算每次毒发都骗我说出公务去?这次接孟大人,下次接张大人刘大人,再下次呢?”
  “若再下次,你再也没回来呢?”
  她质问着,声音却渐渐颤抖,絮絮地问:“不是说好没事的吗……当时不是说你早就百毒不侵,为了让皇帝和赵都云都放下戒心,才服了毒药吗……”
  猛然与药香拥了个满怀,她被环抱在陆清和的怀里,终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所以辛辛叫边姑娘来,是替我看病的,是吗?”
  她伏在他的肩上,不愿应他的话。
  额间落下冰凉的一吻,耳边有人温声道:“谢谢你,辛辛,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第92章 咬嘴唇
  谢辛辛推开了他:“道些虚无缥缈的谢,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若非担心你还有几天想头,我早就回莲州了?”
  陆清和哑然失笑。
  他知道她心里急着要回家,可他又的确有种病患的有恃无恐。以为仗着自己如今五痨七伤的身子,可以顺理成章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见他沉默,她瞪着眼睛:“究竟怎么回事?”
  陆清和将她请到座上,像抚猫儿一般顺着她的气。
  “你也知道,原本宫中是不愿留着陆家人的,遑论给我兵权了。改朝之时,父王已经功高震主,好不容易将他赶去戍边,再给陆家的孩子在禁中领兵的机会,凭那位的性子……”
  他顿了顿,终还是凭自己的修养,将不敬天家的言语留在了不言中,“……朝中无人可用,能用的人又不敢用,该如何呢?”
  “可若这个孩子是个短命鬼,一切就不同了。将死之人,兵符也握不住几年,立了大功,宫里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论功行赏。”
  她有些不忍听了,打断道:“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原先不是说这毒不妨碍什么吗?”
  陆清和哂然:“是,但宫里派了有医术的公公来诊治……说是君恩,但他几针下去,毒入骨髓……我自己知道我现今是个什么情况。明明没几日可活了,何苦惹你伤心。”
  谢辛辛听得愣神,半晌才回了一句:
  “我有什么可伤心的……”
  边青昙提着大小药箱来的时候——哦,准确来说,是边青昙轻飘飘地驾临,范守一提着大小药箱尾随而至的时候,这屋子里早就风平浪静了。
  谢辛辛迎出来,惹得边青昙叫出声:“怎么红着眼睛?他惹你了?”
  陆清和忙转出来,手上还攥着瓶瓶罐罐:“我哪敢呢?”
  自然是没人信他。后头范守一摇了摇头:“女人家在这世上奔波已是不易,身为男子,不替她们分忧也就罢了,怎好惹心上人伤心?”
  陆清和苦笑:“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哎,不说了,你们有烫伤的药油么?”
  “有啊……”边青昙目光在他们之间扫了一遍,才发现谢辛辛手上有烫伤的红痕,当下瞪了一眼陆清和,“陆大人做了都指挥使真是升发了,使唤起谢小掌柜做活了。”
  得了,这下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谢辛辛听着这番动静,总算噗呲笑出了声来,“我自己添炭的时候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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