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她抬头盯着他,因为跪在地上,视线由膝而上,像极了怒目。
  盯了许久。太子微微扬了扬嘴角。
  可这女子,忽然也笑了。
  “妾这辈子,最讨厌的,果然还是你们这些王公子孙。”
  太子随侍拔刀顿时暴呵:“大胆,口出狂言。”
  太子却拂了拂手,皱着眉问她:“你要说什么?”
  谢辛辛跪着,冷笑却像从高处传来:
  “身居高位,俯瞰世间,天下朝局皆在你们翻云覆雨之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心怀天下。而在市井之间汲汲求生的百姓,应当所求不过口腹情欲,贪且嗔痴。太子殿下,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妾莲州谢氏,商户之女,上辈子积德外加上今天昏了头,才得见太子殿下真颜,满心所求,不过是为了情郎的家人的命运。太子殿下,你是这样想的吧?”
  “陆清和,失宠庶子,为争权逐名,不惜自请入局,他对于北瑛王府,应当恨极怨极,恨不能在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上坐看王府颓败,已报童年不受宠之仇。太子殿下,你莫非是这样想的?”
  “可是殿下,你想错了,你看错了百姓,也看错了陆清和。”
  “百姓虽不通政务,却知道,戍边的将军是守国卫家的好官,倾轧良田、抢占民女官吏是虎狼。而好官该活,虎狼该死。”
  “妾虽酒家掌柜,也知道陆清和出京,多半是要和赵都云打一仗。这一仗,和北瑛王在东洋要打的仗又不同,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打给陛下看的一场仗,却要打得你死我活……”
  太子听她长论,眉宇间黑气愈浓,却似乎并不为她的妄语而生气,伸出一只手拦着护卫:“让她说下去。”
  “那么,妾再说说陆清和吧。”
  “太子殿下,你若认识他,便知道他是清秋飞鸿,昂昂之鹤,心里岂容龃龉肮脏?妾说的严重一些,哪怕北瑛王府将他逐出家门,他也会说,陆大将军和少将军为国而战,不该绝命。”
  “妾结识陆清和以来,不过半载秋冬,从未听他提起家宅之事。他这个人,淡薄一身,只有在路遇奸贼赃官时才流露些愤懑怅惋。他要争权,不是为了将陆宅踩在脚底,少年志向,只为进思尽忠。”
  “殿下仁德广备,若承大统,自然要天下归心。殿下若再说那样的话,实在容易让黎民、让人臣寒心。”
  她语罢,将头贴在司堂的地面上,久久不再抬起。
  铮铮之言,似一口铸铁之鼎,倒扣在大殿之上。
  一时竟然无人敢言。
  此时她不是不愿抬头,而是一口气说完了许多话,才发现自己脖颈僵硬,心跳如鼓。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谏言说完,额发早已被暴汗濡湿。
  面对东宫太子,她一商女,自然是怕的。
  可此时若是抬头,一定会露怯。她不能露怯。若不是用头死死将手掌压在地上,怕是连手指都会颤抖。
  多顷,太子突然朗声而笑。
  “小娘子好锋利的嘴。陆清和若娶了你,怕是有得苦吃了。”
  谢辛辛脊背一凉,“殿下,妾已经是都指挥使夫人了。”
  “好了。”太子摆手道:“你很会说话,但不会演戏。从未听说过哪家夫人是你这样不知分寸的。”
  “可是,据孤所知,你非但不是陆指挥使的夫人,甚至陆指挥使,也并未应允你这一套计划。”
  第85章 各自谋
  谢辛辛悚然。
  东宫连这么细微的消息都知道,简直像在她身上放了一只眼睛。
  再想到陆清和那封空有情意的回信,像极了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只觉得可怖,强撑道:“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莞尔道:“你觉得,从禁军营帐中寄出的信,会经多少人的手?紧要关头,殿前司都指挥使,可不能亲自骑马出营寻递铺。”
  是了,这便是陆清和的回信写的如此冠冕堂皇的缘由。紧接着,她也明白了这位太子的手段。不怪他早就知道自己是冒牌的指挥使夫人。
  “可是殿下,陆清和在信中已经应允我了。”
  “不可能,孤亲自看了那封信。”
  “那么太子应当也发现信中所用纸笺的特别之处了?”
  太子眼底微动。
  “这种笺纸,在外头很难买到,应当是他自己收集竹条制成帘床纸模,再将桂花压在纸浆中,凝固成的压花纸。信上共压了八朵丹桂,落在信中各不相干的八个字上。”
  “这八个字,分别是,义所当为,虽难不辞。”
  ……
  “义所当为,虽难不辞啊……”
  军营不比王府中,没有精铜暖炉,只有一个像是烘烤杂饼用的铸铁炭盆。可气候寒冷,连火星子好像都冒着冷意,啪一声就消散了。
  都头进来蹭了蹭炭盆的热度——他的师父跟着陆佗当过兵,因而他也算是禁军之中,最快接受了这位天降指挥使的人物了。
  毕竟陆清和缺少指挥带兵的经验,空有陆佗大将军和陆景明少将军为其背书,底下的兵士并不是各个都信服了他。
  但都头相信陆家的子孙,才为他此刻唐突地上任惋惜。若是像陆景明一样踏踏实实地建了军功,再到这个位置上便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想着想着,不免怜惜这位陆家二公子,都头将脑袋伸过去:“陆大人,您方才叨咕什么呢?”
  陆清和醒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
  还没正式入冬,陆清和裹上了厚厚的皮毛大氅。
  “都头此时来,是有什么话说?”
  “哦,也没什么。指挥使之前不是让我打探王爷那边的消息么?有信传来,王爷一战告捷,东洋人已经偃旗息鼓,不再骚扰边境了。只是宫中似乎没有要让王爷回来的意思……”
  “咳咳。”
  陆清和想叹气,浊气却卡在喉里。
  都头皱巴着脸,“指挥使,您这身子到底是怎么了,畏寒不说,近来瞧着愈发虚了,也不让军医看看?”
  “将死之人了,军医看了不管用,御医看了才管用呢。”
  “您这话说的,大敌当前,死不死的,没的晦气。”
  都头只当他口无遮拦,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陆清和展开军情舆图,招手让他过来。他对行军还是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两人就军阵讨论了一阵,陆清和忽然提到,“都头,云顺郡王带兵进京了,你知道眼下是什么局面么?”
  都头的神情严肃起来:“街巷黄口小儿都在议论,下官身为殿前司禁军都头,怎么能看不出来?怕是……问责太子殿下只是幌子,实际上,是要兵变吧?”
  “陛下怎么说。”
  “据说大皇子失踪后,陛下曾召两位皇子问书,太子答大皇子殿下抱恙未起。故而陛下认为,大皇子殿下失踪,太子殿下确实有嫌疑……”
  “呵。”陆清和笑声凉得像冰上的白气,“外头的反贼都准备逼宫了,陛下还在查大皇子殿下失踪的事,你觉得合理吗?”
  都头大惊失色,摇头道:“大人慎言。皇子失踪,也绝非小事啊。”
  陆清和叩了叩指节,“那么要是大皇子找回来了该如何呢?”
  “那么……”都头眼神迷离了起来,想了半天,“这仗就没理由打了?”
  “不错。都头觉得云顺郡王会让此事发生吗?”
  都头一怔:“……不会?”
  陆清和点了点头,将椅子拖近了炭盆暖手,不再问了。
  一番话下来,都头心中许多事将明未明,有些仓皇,“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先找到大皇子殿下的所在?”
  “殿下的所在只有一个可能。”
  陆清和打断了他,“所以,让军中有些人不要再妄生避战的念头。这一仗,非打不可。跟他们说,无论信不信我,要么,现在请命,我可以让他们回云京。要么,跟着我建功立业,保国安民。”
  “我只给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大人……”都头欲言又止,“下面的人嘴上没门,大人听见什么,别往心里去。”
  “我不往心里去。”陆清和摇了摇手,温和向他,“你叫他们把我那番话往心里去。”
  轻言轻语,有无边威压。
  使都头浑身一震,暗暗佩服,领命而出。从此军中流言蜚语渐渐也没了后话。
  他也可以收拢心绪,将心思放到谙读兵法上。
  却没想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回都头急匆匆地掀帘子进帐:
  “大人,走苕江来送粮草的厢军遭袭了!原计送来的十万石军粮,所剩不过三成。”
  陆清和正在书写,听了将笔一掷:“什么人袭击厢军,查到了吗?”
  都头摇头:“来袭之人用的船像极了货运的大型民用舱船,厢军才会掉以轻心。那船似乎不为抢粮,击沉了厢军的漕运船之后,将自己的船也一把火点了,船上全是死士,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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