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之所以敢这么说,便是猜到了赵都云不会因此生气。
替王府送货这么些日子,他多少摸清了一些赵世子的脾气。世子这个人,对有欲求的人反而更加放心。若是半日说不出个想要来,赵世子反还戒备。
赵都云啪地一声将折扇打开,一双眼越过着扇面端详着他,见杨忠顺似乎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方才一笑,道:“行,你要什么都行。”
“多谢世子殿下!”
杨忠顺没想到世子这么好说话,忙不迭地磕头。
赵都云道:“且别急着谢。我可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哪个房里的,我向来懒记这些。”
杨忠顺心道,可不就是你房里的,不久前才送给李管事家,我都替老金打听清楚了。听说李管事日前被发落了,那把他房中的女人要一个出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这世子殿下干的好事,大概除了他自己记不得,别人都记得。
但他不敢多说,只低着头不语。就听赵都云道:
“这样,你先去库房把你们几个未结的月钱领了,小红的事,顺便问问那里的管事吧,就说是我让去的。”
杨忠顺忙谢了恩出去,一路快步,生怕慢一些,这位性子乖僻的世子殿下就会反悔似的。
去库房的路有些远,但杨忠顺很熟悉。他一向是个很能干的人,在他们兄弟几个当中最会来事,也是第一个发现给宣王府做事有利可图。
几个兄弟跟着他帮宣王府拉货,虽说货物看起来有些危险,但到底是吃喝不愁起来。
现下是发达了。
杨忠顺一边走路一边想。
老金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如今日子走好,自己确实该替老金谋划谋划。
不过这路上怎么那么静呢。
快到库房门口了,却没见到什么管事的人。这儿幽静,又没人说话,他觉得怪瘆人的。
抹了把胳膊上的鸡皮,只道是秋风太萧索,吹得人心寒。于是好奇地推开库房外院的门,探头问:
“有人吗——”
他竖起耳朵,好像听到里面两个人骂骂咧咧。
一人问:“又来,他爹的还有几个?”
另一人说:“嘘,一共六个,我看看……”
杨忠顺放下了心。
他这帮兄弟算上他一共六个人,都是邻里带出来的发小兄弟。库房这是给他们算工钱呢。
“几位大人,小的杨忠顺,是得了世子殿下的吩咐,来领钱的。”
里面的人就说:“杨忠顺,噢,是是是,是有这么个人,你等等,里面得收拾一下,马上就好。”
“好嘞。”
他得了话,美滋滋的在门口候着。里面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叫他:“进来吧。”
杨忠顺低着头进去,不敢多看。但拿钱的路上,不管怎样也是乐呵的。笑容挂在他脸上,衬得做体力活的老脸也红润,像个熟烂的苹果。
忽然铛的一声,杨忠顺没听清是远处的佛钟,还是自己耳朵边上炸了一下,眼前忽然一黑,这才发觉后脑像被凿穿了一样疼。
晕头转向地伸手一摸,湿乎乎的,他努力睁开眼睛一看,红的,是血。
倒下去的时候,杨忠顺还睁着眼睛,视线越过库房木头柜子底下,正好和另一边的人头对视。
杨忠顺想,兄弟,你也在这里,不是说要去闯云京吗?
当然,不仅他说不出话,那人也已经开不了口了。
“蠢货,还想拿钱?”库房的人啐了一口,又问,“还剩几个?世子可吩咐了,一个也不能漏。”
“一个。”另一个人放下手中的花瓶,擦了擦血迹,漫不经心道,“好像是姓金的。”
……
谢辛辛皱着眉头:“你是说,小红走了,你念想没了,便要跟着她走?”
金福柱说:“不仅小红走了,李管事也……我连个报仇的人都没了,一个人苟活着,有什么意义?”
邓船工刚要开口,却被谢辛辛的冷笑打断:“苟活?究竟是谁说的这个词,我心里觉得真是不要脸。”
阿凤和船工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凶狠起来,只想着让她少说两句,别刺激了才寻死的人。陆清和却扫过他们,伸出一指示意他们噤声。
谢辛辛道:“我曾经不是没想过寻死,实话告诉你,我后来可想明白了。”
“亲友身死,留你一个在世上,便是苟活?谁说的?谁的命是又是苟全的?什么叫偷生?什么叫惜死?人是同一个人,境遇是同一个境遇,凭什么那冲破脑袋不要命地一撞,就是英勇无畏似的?多害了一条命,却没有一件事得到解决,倒显得人厉害起来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金福柱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听懂了没有。
没想到谢辛辛接下来的话更让他瞠目结舌。谢辛辛说,她早就知道小红这个人。
她将小红身死的前因后果和金福柱一说,金福柱脸色煞白,却道:“难道,难道,你说的那个茗琅姑娘才是害了小红的凶手?”
谢辛辛叹了口气:“你若要这么想,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金福柱却摇了摇头:“不。我知道这是小红自己的决定。小红她……向来是这样勇敢,像江边的苇草,韧,美,我知道的。”
这倒让谢辛辛高看了他一眼。
她问:“那么我再问你,小红的仇人是谁,你若要复仇,向谁去复仇?”
一阵静默后,她拔高了声音:“想啊,想!然后说出来!你在怕什么!”
金福柱闭上眼睛,声音颤抖不停:
“是、是、是世……”
“是世子殿下……”
第56章 破云雀
这个名头一说出口,金福柱反而轻松起来。
他的眼底褪去混浊,显得清明了一些。
金福柱明白了谢辛辛的善意。恨一个人,哪怕注定是蚍蜉撼树的一恨,多少也让一只伏枥的老狗重燃活着的欲望。
金福柱走了。陆清和看着他的背影,略有震动——这个人是在别人的背上淌着水背回来的,却是站直了走出去的,像一簇风吹不散的火。
再看谢辛辛,更是一团动摇不得,充满生命力的烈火,几乎要把一块被从小以君子之道教养的、淡淡的冰给烤化了。
“哎!”
谢辛辛叫住金福柱,“金福柱,你家在哪呀?若有机会,我请你来我楼中做活也好啊!”
金福柱答谢完,只觉得一天大起大落,脑子还朦胧着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谢辛辛绞着手帕面露忧虑之色。陆清和静静看着她,只觉得明明是在屋内,却仿佛有风将自己朝她吹去。
他想要支持她。
陆清和想。
哪怕她的仇人是……他自有赎罪的办法。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谢辛辛问他。
陆清和摇摇头:“还记不记得在船上的时候,你和郑瑾瑜说的。”
她真的认真去想,结果是:“不记得。”
陆清和:“……您说,天下百姓的苦难如沙中拾贝,数不胜数。我看你这些日子,倒是捡了不少贝壳。”
比如黄三、小绿茱、金福柱……
她哑口无言,紧接着自嘲地笑了。若有似无的一个笑声,像铃铛中的小金球一样,在陌上公子的耳朵之中碌碌滚着。
他捕捉的她的笑,呼吸也暂停了,直到她开口说话——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1]
陆清和也笑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手指穿过金饰抚过发梢,顺着发丝让头皮麻酥酥的。谢辛辛有些僵硬,扭开了头,问他:“你又笑什么?”
他道:“觉得你好。”
……这又是什么不明不白的话?
如今这个当口上,陆清和越是温情可意,谢辛辛便越觉得他招人烦。他想自己如何回应呢?难道要她再问他一遍,“陆清和,你喜欢我么”?
逢此场景,牙酸的也另有其人。邓船工忍不住小小哎唷一声,却看阿凤傻呵呵地看着陆公子,一副吃了饴糖般满足地傻笑。
邓船工摇着头默默退了出去。
这边谢辛辛脸上阴晴不定,陆清和却自顾自道:“可你报仇之时,若向小红一样飞蛾扑火,我不能接受。”
她的嘴快得很,当即反驳:“谁人说需得你接受了?”
陆清和慎重其事:“我是认真的。届时你要做什么事,务必知会我,我想办法替你周全。”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顶杠他“你又以什么立场替我周全?届时若我的仇人是你的兄弟、你的同僚、乃至这天下的北瑛王呢?”,但一撞上陆清和的眼睛,这未出口的话忽然索然无味。因为他的表情如此端重岸然,似乎一问出口,他便会郑重道“那也是一样”。
她索性不说这些,而是一步一步转向他,鼻尖几乎逼上他的下巴,半带调笑地问他:
“这么说,你是要做我的刽子手,我的剑,我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