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别想了。”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如一斛月光。
“再睡会儿吧,明早要押徐明庚入狱,你若愿意,我带你去耍个威风。”
谢辛辛闻言,脑袋从衾被中探出一半,像树丛中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兽。
“好!”她道,“这狗官害了这么多人,我定要拿他解解恨!”
黑暗中传来陆清和熟悉的应声,又归于沉默。
谢辛辛僵硬地等待片刻,不由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陆清和轻轻笑:“你说的,我今晚睡在这里。”
他们眼前都是黑暗的,唯借助薄薄一层月华,陆清和看见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警惕地朝着他。
他慢悠悠地在地面铺上枕席:“王负和阿凤睡在客厅,绿茱姑娘借用了你的那间厢房,家里只剩这间屋子了,秋夜萧索,你当真要赶我出去么?”
“这……”她问,“那你昨日是睡在哪里的?”
“昨日……”陆清和顿了顿,“昨日守你,一夜未睡。”
这样旖旎暧昧的关怀,叫他口中说出来,竟然像一碗寡淡无味的白水。但纵是白水,也烫得谢辛辛心里哆嗦一下,才要抗议的话就缩了回去,像水汽似的,洇没进同样如水的夜色里。
她翻了个身,没有再回答他。
陆清和便慢慢地躺在了地上,身体每沉下去一分,眼尾便笑上去一分。
民生多艰,朝堂动荡,这偌大的世界总有老鼠在阴暗处盘算坏事。若是以后的日子,能一直像今夜一样,是最好了。
夜里谢辛辛依旧多梦,只是这回不仅梦见了燃着火的谢府,还梦见了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胡捕快和他的夫人、刘关刘启和船上的船工、蒙冤受刑的王负和小绿茱……
她原先觉得,谢府上下的横死,是这个世界上天一样大的冤屈,若是在话本子里,应当是六月飞雪、大旱三年的奇大冤案。
这出来走了一遭,才知王公贵胄轻飘飘丢出的一支鹅毛,落在任何一个百姓头上,都是千斤铜鼎一般,压得人生七零八落,要拼了命,再赌上运气,才能勉强将命运的碎片捡起来,重拼成一张破破烂烂的板子。
普通人,就是乘着这样破破烂烂的板子,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求生。
凭什么呢……
她想不通。
在梦中自问了一夜,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床边只有一个卷得齐齐整整的席铺,陆清和已经起了。
她抻了抻筋骨,感觉身上有了力气,便推开门。
阿凤正在院子中练功,陆清和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小石桌前,向平常一样垂着眼睛静坐。
小绿茱仍在王负的房里照顾,见她出来,凭着窗向她问好:“辛辛姑娘,你恢复得怎么样?”
谢辛辛笑着回她很好,能一口气吃三碗糖水圆子,引得小绿茱掩面咯咯地笑。语罢,她又郑重道:“小绿茱,我有个提议。”
小绿茱好奇问:“什么事?”
谢辛辛便道:“我在莲州本有个酒楼,生意很好,只是总被小人觊觎。此后我或许还有大事要做,怕顾不上那边。你们若不介意,等王负好转过来,你们和王娘子三人不若替我去经管酒楼吧。”
看小绿茱瞪大了眼睛,谢辛辛忙道:“不会亏待了你们,工钱是一样给的。”
“这样的事哪有不乐意的?”小绿茱喜不自禁,却红了眼睛,“只是我身子低贱……”
“自轻的话不必说了。”谢辛辛打断她,笑道,“你们愿意替我分忧,我得好好感谢你们。”
泪珠儿就从小绿茱的脸上簌簌落下来。她擦了擦脸,忙道了谢,又说这事得和王娘子商量商量,不知她介不介意离开邺州,毕竟莲州那地界有她不成器的旧情人。
谢辛辛自然理解。不管能不能成,这可谓是一件好事,谢辛辛有些得意,与陆清和去孟安府上拿人的时候不免也脚步轻快。
“你要把徐明庚带去哪里?”她期待地问陆清和,“他要蹲大狱么?”
陆清和摇头,“绑回云京,自会有人拷问他,他会是太子的筹码。”
她一听又要与朝堂上的事有关,心中不免厌恶,不再多问,只自言自语道:“等你拿了人,我可以捅他一剑么?”
陆清和想了一想:“自然是不行的,但若你不捅要害……”
他翻手,拿出那把熟悉的剑来。
“拿着。”
这就差把“下手别太重”五个字明着说出来了。谢辛辛接过随手挥了两下,挑着眉道:“行,我捅的时候不告诉你。”
还未遐想太久,却看到孟府里外围了三圈人马,似乎都是官服打扮。
他们不知何故,顿生警惕,决定先隐在一边,寻一个缺口悄悄地接近。
却见大门一开,一个腹大腰肥的熟脸孔摇摇摆摆走了出来,朝地上啐了一口。
“风水轮流转,孟安,你等着谪放儋州吧。”
这被人领出孟府,大言不惭之人,正是徐明庚。
第36章 伺隙
之所以骂官都要骂其谪放儋州,实乃儋州都县稀疏,风涛瘴疠,环境之艰苦非常人所宜居。徐明庚若不是手里捏着孟安的把柄,断说不出此种大话。[1]
等人员散尽,谢辛辛与陆清和几人忙进府查看孟安的状况。谢辛辛本以为这种声势,孟府中应该一片狼藉,未想孟安与郑琢玉如一对松鹤执手立于庭前,庭内小径干干净净,别说见血,连一抹灰尘都没有。
孟安见了陆清和,握了握郑琢玉的手,轻轻说好了,没事了。
才向陆清和道:“是宣王府派的人。我并未反抗,他们也不为难我们。”
谢辛辛一愣,消息竟然传的这么快,宣王府竟然赶过来将人接走了?
那赵世子若见到徐明庚,必然会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不配合……
陆清和点点头:“知道了,你们没事就好。没有让人看守你们这里是我的过失。”
郑琢玉紧抿双唇,甩开孟安的手,向几人道了声失礼,径自回身进屋烹茶。
孟安苦笑道:“抱歉,方才徐明庚走时,把我做的事都与内子说了,她还接受不了。”
陆清和不经意道:“他说什么?说你借市舶司的船从东洋收购铁矿上缴?”
谢辛辛猛地一惊:“什么?”
孟安犹疑不定,看着陆清和的眼色。陆清和抬手道:“不必瞒着她,她也是我的人。”
“姑娘有所不知,矿洞坍塌是大事,此事一出,宣王世子勒令这座矿山停工。但是坑冶场有每年产矿的定额,这采矿之事虽停了,要上缴的矿产数额却不减。”
谢辛辛听完仍是一头雾水:“还有这样的道理?”
“正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孟安道,“矿山停工了,哪来的铁矿呢?徐明庚便以我昔年同窗好友的身份,说替我运来一船铁矿,以我的名义上缴给宣王世子。”
“彼时我轻信于他,未想到他所用的船乃是市舶司的公船,铁矿也是东洋产的低品铁矿,色泽灰白,远远比不上邺州矿脉的铁矿质量。”
谢辛辛紧皱眉头:“我明白了,这便是你落在他手里的把柄。”
孟安道正是如此,此后徐明庚有什么要求,他若有心拒绝,徐明庚便拿要检举他以次充好,挪公为私之事来要挟他。
此事若被揭发,不仅宣王府有由头降罪于他,北瑛王府也会怀疑他的品性。孟安的官途才是彻底葬送。
而孟安又是多聪明的人?
他筹谋许久,只等陆二公子来到邺州的那一刻,他便设计好了一个局,只为看陆二公子是否有心脱离北瑛王府,使他能在陆二公子的麾下保全自己。
陆清和道:“我即刻启程回京,宣王府若有陈条上奏,我尽量于半路拦截。”
“不如回莲州,直接拦下徐明庚。”
谢辛辛说得果断,孟安诧异地看她一眼:“从宣王府的手中么?”
陆清和则是思忖片刻,道:“未尝不可。只是我目前只能联系上几个暗卫。待我需要向父……向北瑛王府借些人手。”
孟安摇头:“那恐怕赶不及了。”
几人正聊得紧迫,一人从院子后面转了出来。多日不见,郑瑾瑜似乎稳重了许多,见了她只是高兴地招手:“谢掌柜!陆公子!”
孟安眼睛一亮:“算算日子,瑾瑜该回莲州参加解试了。陆二公子,不知内子与瑾瑜可否随你们同行?”
“你这是要……”陆清和蹙眉。
“你这是要我带着瑾瑜走?”郑琢玉推开窗户,将茶沫重重地泼在石砖上,冷笑道,“这叫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么?”
自己才露面就撞上长辈吵架,把郑瑾瑜吓得脖子一凉,脚不点地地溜到了陆清和与阿凤身后。谢辛辛看了他一眼,又觉得说他变稳重了也是一种错觉。
……
赵都云房中的烛灯,用的是泽兰炼的灯油配自带馥香的灯芯草。因而每每到了点灯的时间,世子的房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