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狱中阴湿,越往里走,空气愈发臭不可闻。
  刑犯们见一个白面秀美的男子来到此处,肮脏叫骂之声登时不绝。下流好事者吹起口哨说着荤话,牢头倦怠地抬一眼,象征性制止几句。
  陆清和眼耳不动,如玉佛一般,清风似的径直向西间而去。
  当直司只挂钩邺州衙门,下辖的监狱并不受提点刑狱使司的掌管,因此管理也颇为混乱,既无民军之分,也没有因罪责轻重分开管辖。
  牢头懒得管事,实属正常。
  对于本地人来说,进这样的州狱当个牢头,也算是得了个肥差。上无人管理,尽可以偷奸耍滑;下又可以对牢犯作威作福,随意笞打。
  若犯人有亲属,还可以极尽敲诈勒索之事,捞尽油水。
  而对牢犯而言,和被牢头、重刑犯的精神威吓比起来,溺便粪水、溃腐皮肉等混杂在一起的腥臭、角落与牢犯共生的蜚蠊老鼠等外在环境,似乎都不足为道。
  可见若进了当直司下辖州狱,不死都算好的。这个王负若真如黄三所言,受孟安陷害入狱,想必已恨极了孟安,问起话来定知无不言。
  既然如此,孟安为何如此积极寻上自己?
  转过最后一个道弯,四处已不见身着狱字短褐服的牢吏。最里的单人牢房前,只见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身形眼熟得很,在昏暗跳曳的壁挂火把之下静静望着里间。
  陆清和顺着看去,见牢门已经不知被谁打开,牢中有两个影子,其中一个跪倒在地上,软着身子挣扎,像是使不上力气;另一个用手掰着他的嘴,拿一个酒壶,竟是往嘴里灌东西!
  站在牢房外面的男人发出得意的声音:“你也算是个有造化的,喝了蚀心散昏了这么久都不死。若是醒不过来也就罢了,竟然还能醒过来?”
  “无妨,我再喂你一次,这回要眼睁睁看着你断气!”
  “住手!”陆清和眼疾手快,冲上前抬起云靴,却被那圆身男子反应过来用身体一挡,这一脚只歪着砸在了他腰上。
  “哎唷……”这男人疼地呲牙咧嘴,倚在门上,用身体堵住了全部的入口,还谄媚道,“这不是陆兄么,这么巧,您也在这啊?”
  “徐知监?”
  徐知监像一坨不成型的烂泥一样糊在门口。陆清和冲不进去,身上又无兵器,眼看着狱中一人就要把什么东西灌下去,冷声道:
  “徐知监这是在干什么?灭口?莫非,炸毁矿洞的人是你?”
  徐知监毫无脾气,眯着笑爬起身来:“陆兄说什么呢?在下区区一介市舶司知监,说什么也和这铁矿场难有干系啊。若说是帮我的好朋友孟安灭口,倒还说得过去。”
  陆清和冷笑一声:“休要废话,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迅速一抬手,一道黑褐色的残影倏然像一支令箭从栅门的缝隙中穿了过去,直直插在拿酒壶的人脚下。
  那人吓了一跳,不知是何物,往后连退三步,连带着把手一松,手里的脑袋也脱了出来。
  王负一直被掐着舌喉,骤然被这么一松还有些发晕。可他不待另一人反应,下一秒,就抵着脑袋朝对面的人冲了过去,直直撞在那人心口。
  拿酒壶的人还未站稳就被撞得眼冒金星,向后倒了下去。
  徐知监见状,脸上变了颜色,正要抬脚去拦,右脚却被一只玄缎蟒纹的高脚云靴一绊,“通”地一声,整个人面朝下摔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徐知监还欲起身,这只靴子却直接踩在他头上。他吓得大叫:
  “住手……住脚!!住脚!!我可是朝廷命官!!”
  陆清和脚尖往下一碾,徐知监的头在牢房地上的臭味熏天的茅草中又陷入了几分,登时告饶道:
  “错了!我错了!陆兄饶命!!”
  局势顿时扭转,场上一人被踩在脚下,一人被撞晕在墙角。陆清和朝跌跌撞撞地王负伸出一只手,道:
  “走。”
  王负扶着脑袋,还有些头昏,下意识地握住这只手,才要踏出这间监牢,忽然嘶着声音说道:
  “……我……这算不算逃狱……?会不会给我父亲添麻烦?”
  陆清和一怔,猛地将他拽了出来,王负一个不备,在徐知监身上踩了两脚,踩得地上人哎唷连天。
  “都沦落到被人下药了,还想这个?”陆清和的喉头忽然有些酸,只道,“你父亲,应该更想你活着。”
  王负讷讷听着,两行泪径直落了下来,在脸上流下两道泥水。
  陆清和扯下徐知监腰上的官牌,拿在手上一路展示给周围的牢头看着,只说是姓徐的叫放人,出事便算在市舶司头上。牢吏们像是与这块牌子很是相熟,纷纷避让,无人阻拦。
  直到二人呼吸到州狱大门外新鲜的空气,陆清和才放缓了步伐,对王负道:“放心,是你父亲找了人来救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是替她来的。”
  第29章 旧怨
  “没用的东西!”
  徐知监捂着牙,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牢房里头被骂的人应是他的仆从。这人此时晕头转向,四处摸着酒壶,嘴里还不住说着大人饶命。
  “饶命?”徐知监朝他啐了一口,“我饶你的命,谁饶我的命?”
  仆从终于摸着了酒壶,跪下双手奉上,磕头仍是道:“大人饶命!”
  “呸。”徐知监接过来,掂量着壶身道,“哟,一点儿没洒,连个壶都比你有用。”
  跪着的人不敢说话,只低着头。
  徐知监道:“我看看他丢了个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暗器?火药丸子?总不能是只老鼠吧?”
  谁成想,走近一看,地上茅草堆里斜插着一根褐色的长条。
  竟然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
  徐知监气极反笑,将树枝捡了起来:
  “好……好!一根桂花枝,就把你诈成这样?”
  地下的人连磕三个头,将地上扑的草磕得四处乱飞,哭道:“大人,奴才哪知道有人随身带个树枝呢!长的像毒箭似的。”
  “难道是毒箭你就该躲?”
  说罢,徐知监眼珠一转,忽然温和道:“也罢,你抬起头来看我。”
  那仆从以为得了赦,用膝盖在地上爬过来,感激涕零地抬起脑袋。忽然下巴一紧,被徐知监狠狠掰开,一股呛人地烈酒就从喉间惯了下去。
  “啊……啊……!”仆从反抗不及,只能张着嘴发出怪叫。
  徐知监将手中的酒全部灌进他嘴里,就将他头甩开,砸在了牢房的栅门上。
  那人知道自己喝下的正是蚀心散,整个人瘫在门上,发出绝望的哭声。
  “哭什么?阎王爷问起来,就说是孟安杀的你。”徐知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废物,快点死,算你将功补过。”
  ……
  将王负搀扶着出了大牢时,孟安和枕书已经不见踪影。没走几步路,陆清和肩上一沉,王负又昏倒在他身上。
  陆清和试了几次叫不醒他,只得叫了辆车将王负抬了上去,一路往小院赶。
  “麻烦尽量快些。”他道。
  也不知谢辛辛和阿凤回家没有。
  车夫头发花白,身态伛偻,应道:
  “得嘞,您坐好。”
  来时匆忙,无暇顾及四周,待到坐在马车上,陆清和才发现邺州城区也是人来人往。
  只是这人群往来中,充斥着街头要饭、乞讨葬父的哭声,头发乱的像鸡窝的小孩子在街头窜来窜去,冷不丁就拽走哪个行人的腰包,一追一逃,于人群间横冲直闯。
  他不禁问:“老人家,为何街上如此多的流民?”
  车夫回头朝帘子里看一眼,见客人通身气度,摇了摇头,又转过去,道:“庄稼收成差,吃不上饭,只能出来讨口子。”
  听他似乎不愿多说,陆清和也不再问。
  一路沉默到了院门口,见门上没有落锁,他心微微落下。
  心中虽然挂住的是另一个名字,出口的却还是:
  “阿凤!”
  “公子!”
  木门打开,阿凤露出大半个身子:“我追到矿山一处工地里,跟丢了,回来不见你,料想你有急事,就先回家等你。”
  “我见将王负带了出来。”陆清和将昏迷不醒的王负抱下来,吩咐阿凤收在院中照看,又问,“谢小掌柜呢?”
  阿凤道:“她没有和公子一起吗?我回来找公子你的时候也没看到她。”
  陆清和皱眉,面色微沉,问:“黄三呢?”
  阿凤摇头道:“也没看见。”
  胸腔中,一颗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陆清和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嘶哑:
  “不好。你是被人故意引开的。”
  ……
  谢辛辛不知道自己倒在哪里。天旋地转中,她似乎又梦见了谢家失火的那一日。
  只是这次,她似乎离着火的谢府更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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