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云京在莲、邺两州之北,虽不比辽东干燥寒冷,但山水风色与莲、邺也是大不相同。莲州临江,邺州临海,云京则是四方都不沾水,三面挨着城池,一面临着十常山。
所以陆清和一向水性不好。
白日里郑瑾瑜在观景台上大惊小怪地闹腾,因为心里还记挂这水鬼,连带着缠着要阿凤陪他四处张看。
阿凤从小被四姨娘送到陆清和身边,鲜少有玩耍的机会,陆清和也不愿意拘着他。到了入夜,两人都玩疲了,阿凤又是孩子的身体,竟和郑瑾瑜两个互相靠着就睡了过去。
阿凤睡下了,谢辛辛不免起了心思,轻手轻脚地就摸去陆清和的房间,叩了叩门道:
“陆清和,你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闷闷的一声:“何事?”
听着全不似往日清亮。
她有些疑惑。本是打算来打听一些北瑛王府的消息,现听里面声音不对,谢辛辛忽然发憷起来,小声道:“你是水鬼?还是陆清和?”
里面“嗤”的一声笑了。
谢辛辛问出来才觉得赧然,一推门道:“不是我胆子小,你闷在被子里说话干什么!”
门没锁,她一眼就看见他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
陆清和脸色奇差,却闭着眼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铺上,若不是他脸上毫无血色,额间还有些细汗,看着真若老僧入定了一般。
“你……可是疰船?”她不觉把说话的声音也放小了些,又觉得有些好笑。看着像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风流人物,竟然有疰船的毛病。
陆清和不回答她。
她笑起来,上前推了推他:“疰船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若不说,我就当你是水鬼上身,请船工拿符纸来,上面写上静心咒,烧成符灰给你喝。”
他睁开眼,就看到眼前少女满眼狡黠,不怀好意道:“左右你现在虚弱得很,不喝我也给你灌下去。听说要用童子尿浸泡的符纸最有效,这个就交给阿凤……”
“……何事,直说。”陆清和打断她。
原来不是闷在被子里,而是他声音都没有力气了。
谢辛辛顿时有点愧疚,觉得自己不该开病患的玩笑。便起身去倒水,道:“算了,本想向你打听打听北瑛王府的物事。毕竟我是要你当我的夫君的,要对你做事的地方了解一些……看你这样可怜,以后再问吧。”
陆清和有心回答她,只是头眼昏沉,见她给自己递茶也懒得逞强,接过饮了一口,一股清香忽然沁入了口鼻,连带着头脑也澄明了。他细细地闻了闻,竟觉得身上好了很多。
如此不设防么?
谢辛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周全如陆清和这样的人,竟也会随便饮用旁人递过来的茶水,难道就不怕下毒?明明日前才中过自己的玉肌香啊。
这样想着,不禁看着他入了神,直到陆清和不甚自在地清咳两声。
她忙收回目光,“这是我们那流传的方子,听说用橘子皮泡水喝能解疰船,我还第一次试,你觉得有用吗?”
“好多了,很有用。”他想道谢,想了下还是微微颔首,笑了一笑。
“怎么这么客气。”她听到有用,便也展了眉目,洒脱地摆手。
陆清和望着她,忍不住想,他们如今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了呢?
自打她说“我们去云京成婚”后,他压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又因去邺州的公务在即,他也懒怠去想。
谢辛辛一口一个“心悦” ,行事之间却把他当做任务的对象。他虽下决心以同等的态度对她,但她真对他好起来,他忽然觉得该疏离一些。
即便他们之间再出格的事情也发生过。
“你本来要问什么?”陆清和又捻起她上个话头。
“啊,我本来……”她偏头想了想,不知从哪里开始了解好,忽然想到,“北瑛王府给门客的额外俸禄很多么?你都能花五十两买一碟点心!”
陆清和张了张口,语塞了半日,才道:“并非人人都是如此,我在府中……嗯……地位尚可?或许仅次于陆世子。”
“这么厉害?”怪道她总觉得陆清和深藏不露,不禁向他比了个大拇哥,“青年才俊啊!”
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正犹豫着该不该索性将事实告知于她,就听有船舱外很是嘈杂,不久就有船员大喊:
“水鬼!是水鬼!!”
他倏然起身,大步迈了出去——身后跟着一个拉着他袖口的谢辛辛。
“啊!真的是水鬼!!”
门外夜色很黑,几盏灯笼被风吹得光影摇晃,真有几分阴森。不知何处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陆清和微微敛眉,才要往甲板处走,忽然停住了。
陆清和回头看着紧拽着她衣摆的少女,失笑道:“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不信归不信。”谢辛辛躲在他后头,理直气壮,“真遇上了还不让我怕么!”
第15章 清白命
待两人拉拉扯扯走到甲板上,什么“水鬼”,早没了影子,只有水上的风呼呼地刮着。
“哎,邓船工?”谢辛辛抓着一个船工问,“刚才怎么了?没出事吧?”
“人都没事,人都没事。”邓船工拍着胸口,意犹未定,“现在去清点一下客人的东西。”
谢辛辛便点点头。一回神,发觉陆清和一直站在她身前,依旧是清冷自持的样子。
“袖子。”陆清和道。
“哦……”她忙收回还拽着人家袖摆的手。
陆清和这才转过来,虽然面上是温和的笑,眼底却难掩戏谑:“既然不信鬼,有什么好怕的?”
谢辛辛哼了声:“万一呢?”
谢辛辛不信鬼神,但对鬼有种天然的害怕,她自己并不觉得矛盾。
物死不能为鬼,人何故独能为鬼?她想,因为人心比鬼可怕。[1]
“毕竟有那么一次,我也希望世上真的有鬼。这样我死后也能找人算账。”
她低声笑了,“不过等我成了鬼,打不打的过恶鬼还难说。”
“若人死真能为鬼,好人变好鬼,恶人变恶鬼,做恶事的鬼,一定是心思极坏的人变的。”
三年前,谢家一把火烧没了,曾和谢家有往来的富商多数都与她失了联系。这还算好的,更有甚者,趁此机会状告谢家商铺。
东街再往南有个水门巷子,水门巷子里有个华锦阁,是个素来眼高手低的绸缎庄。谢家出事不过几日,华锦阁便四处说谢家的庄子高价买断了各处的缫丝坊,害的他们供不上货,要谢辛辛替她爸妈赔钱。
明明是他们一口气接了云京贵女们大宗的订单,吃不下去,又交不出货,谢家没人做主,谢辛辛是个未出阁的小女娘,是最好的替罪羊。
那时她尚不谙世事,打过照面的商家都是谢家自己下属铺子的老板,何曾见过人心险恶。华锦阁的婆娘一嚷嚷,水门巷的人群一传播,公堂里的惊堂木一拍桌,她惊得没了主意,差点萌生了一头将华锦阁的人撞飞在府衙大柱子上的念头。
哪怕是寻死,她也得拖着恶人下水,万不能独让自己吃亏了。
她想过,世上若真有鬼,华锦阁的人死了也是大恶鬼,自己正好将她撞死,自己也下黄泉做个恶鬼,在地下找他们算上一算。
刘宛便是在此时找来了宣王府的赵世子。
公子王孙,到底和寻常百姓不同,出面便自带熠熠金光似的。哪怕谢家昔日也是备受尊敬的本地巨贾,谢辛辛也从没见过旁人单是对她说句话就畏葸的模样。
赵世子就不同了,一露面,公堂上便跪倒一片,饶是司理案件的州官也得呵着腰小声伺候。
位尊势重的世子一到场,华锦阁的“恶鬼”顿时收了声,公堂上的惊堂木也拍得软绵绵的。一场诬告雷大雨小,轻飘飘地就结束了。
从此,她便顺其自然,开始替世子做事,必要时借用一下宣王府的威势。
只是她喜欢时不时在水门巷子里逛上一遭。每到那日,华锦阁便闭门歇业,成了莲州城的一桩笑谈。
可华锦阁与她有旧仇宿怨,胡夫人与她之间有什么呢?一旦撇开了恨的牵扯,再看宣王府的行事做派,她开始觉得奇怪。凭什么呢?
凭什么无权无势的人就要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呢?
飘摇的灯火映在她的脸上、眼睛里,虽然说着没有端尾的故事,眼底却莫名有种天真的志气。陆清和看着她,不自觉伸手,本要去抚她的脑袋,最后却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似乎略有体悟,若有所思道:“何必做鬼。有什么仇怨,在他尚是恶人时,就将仇报了才是。就如华锦阁如今成了莲州的笑谈,你这仇也称得上是报了。”
谢辛辛笑道:“有些仇若是当时就能报,哪还顾得上这么多呢。若是烧我谢家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定抱着他跃入苕江,同归于尽。”
她看着他,眼底渐渐晦暗,好像陆清和就是那个灭她谢家的仇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