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礼记》中记载,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珍、熬珍和肝膋八种食物,是为八珍。
也有牛、羊、麋、鹿、马、豕、狗、狼乃八珍的说法。*
不管哪种,都是以肉食打底,乃时下贵族餐桌上的美味,只有在祭祀聚会等重大场合才能用到。
可见赵括对思庄厨艺的推崇。
他把这些絮絮叨叨说给思庄听,思庄认为他纯属得不到的在骚动,她敢用她和林评的性命做保证,她思庄,厨艺平平。
以往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稍微多耗费一点能量,给她攒了点调味品,满足日常并不需要的口腹之欲罢了,没成想最后便宜了赵括一家。
不过现在有了林评,这点能量也不用浪费了!
“肉食者对藿食者的新鲜劲儿罢了!”思庄如此评价。
所谓肉食者,便是赵括这等贵族子弟,日常多以肉食为主之人。
且这些人在选择食材时很看脸,夜间会哞哞叫的牛,上下睫毛相交的猪,屁股上没毛的狗,一律被认定为二等食材,不为贵族所喜。
而所谓的藿,是当下的大豆嫩叶,藿食者便是以大豆嫩叶为食的平民和奴隶。
尽管从春秋时期,孔子就提出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标准,但自周王朝以来,因着严厉的等级制度和生产力,以至于平民多以——
米少水多的“糜”,米稍微多一点的“粥”,在粥里加了肉的“羹”为食。
若是连这些都吃不上,那就只能煮点大豆叶子勉强糊弄肚子,做个藿食者了。
赵括对思庄给他的评价,认真做出反驳:
“偏见!在野之人对在朝之人的偏见!平民对贵族的偏见!以及女娘你对自身认知不清晰的偏见!”
你觉得你是藿食者,事实上,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跻身肉食者行列!
思庄不置可否,摆手赶人:
“去外头玩儿罢。”
由此可见,在思庄这里,赵括某种程度上也就和成日只知玩乐的孩童一个等级,可惜赵括本人并没有领会这层含义。
思庄还抽空用做了两道凉拌菜,烙了一笸箩葱油饼,隔着窗喊赵括:
“打发个人去村里喊孩子们过来吃饭,记得叫他们带上碗筷,今儿可以每人吃一碗!”
赵括轻轻皱眉,如今村子里甚么情况他一清二楚,村民这是欺负思庄年纪小不会持家呢?
马服君夫人闻言也露出不悦,但隔着厨窗瞧见思庄面上并无不快,于是朝儿子轻轻摇头:
“去罢,快去快回!”
赵括吸吸鼻子,闻着空气中勾人的香气,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儿,决定此事回头再议。
于是这天晌午,村中孩童们端着碗,在思庄家院子外吃到了一整碗饸饹面!
羊肉混着木耳丁,蘑菇丁,萝卜丁,山药丁以及芫荽和葱花作浇头的红烧饸饹面!
另外每人还能分到一整个巴掌大的葱油饼,两筷子凉拌菜!葱油饼还冒着热气儿,凉拌的荠菜和藿菜嫩芽儿,蒜香混合着醋香,引人垂涎。
即便家中年景好的时候也不敢这么造啊,何况如今!
年纪大些的孩子对此还有印象,能认出这是饸饹面。年纪小的,当真是人生
第一回吃,恨不能将头埋进碗里,喝完汤不算,连碗底都要舔的干干净净!
两年来
第一回吃饱肚子,孩子们幸福的脑袋发晕,抱着空荡荡的饭碗不撒手,好似还能从中闻到那醉人的味道,暗暗发誓,晚上一定要抱着这个碗睡觉,定能做个不饿肚子的美梦!
赵家的下仆们远远瞧见,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可怜见的,都不用洗碗了!”
事实上,别说村里没见识的孩子们如此,赵括的吃相也叫人不敢恭维,一碗饸饹面三大口下肚,小菜碟底的料汁,蘸着葱油饼吃的干干净净。
也就马服君夫人,自持长辈,勉强端得住,不过下筷子的速度到底是比往日快了几分。
反倒是思庄,并不需要这些东西维持能量,估摸着有八分饱便停箸。
这点,就让一直暗中观察她的赵括母子,更加确定她绝非普通庶民出身。
要知道,如今日这般饭菜,连他们都吃的有些失态,往日带回家中的吃食,家主马服君也赞不绝口。偏思庄好似司空见惯,并未有任何惊艳和贪恋。
如此,待她更多几分敬佩。
马服君夫人离开前,还小声问思庄:
“别因为面嫩张不开口拒绝,就被他们给欺负了,我出面去调节都可!实在不行你上我家住段日子,瞧瞧我为你布置的屋子,定然欢喜的!”
思庄还是那句话:
“我兄长近期便归,家中事务自有他做主。”
马服君夫人一顿,心说你还认真上了?她逗小孩子:
“那你兄长姓甚名谁?”
思庄回答的自然极了:
“姓林名评。”
哎,还真编的有模有样!罢了,回头让管家私下里走一趟,就当是给你那不存在的兄长出头了!
如此五日下来,全村都知道孩子们在思庄这里吃的有油水,有些长辈不仅不约束家中小孩,还会打发家里十来岁的少年和小孩一起去思庄家守着。
有些长辈则面上过不去,即便孩子哭闹,也将人拘在家里不叫出去。
第4章
桃村。
村长家,老村长亲自将小孙子关进堂屋,无视孩子哭求,拐杖跺在地上邦邦响,脸色难看的问大儿子:
“瞒着我,叫孩子去乞讨,还是去一介孤女家中乞讨,更是带着一群人去一介孤女家中乞讨,这是甚么行为?简直臭不可闻!
年景好的时候,爹也是送你们去读过书的,儿啊,你告诉爹,哪个夫子这么教导你的?”
大儿子讷讷不敢言,大儿媳低声替丈夫求情:
“公爹,家里顿顿喝稀的,大人饿的手脚发软,尚且能忍,孩子却不行,才四岁便遇上两个灾年,饿的头大身子小,三岁方会磕磕绊绊走路,儿媳实在心疼呐。
若非没有法子,儿媳又哪能愿意看着孩子做出那番不体面的行径?”
老村长闭闭眼,做公爹的不好直接骂儿媳,他问大儿子:
“你也是这般想的?”
大儿子瓮声瓮气道:
“阿父,思庄女娘家中不缺吃食,咱家孩子都快饿死了!您闻闻这味道,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叫人抓心挠肺夜不能寐,大人尚且要全力忍耐,您叫小小孩童如何忍?
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要讲气节,讲道义,讲礼仪吗?难道气节,道义,礼仪,能让我们一家填饱肚子不挨饿吗?”
老村长深深的看了大儿子一眼,心道,难道你阿父我便是那狠心能饿死儿孙的恶人?
可儿啊,你有没有想过,那思庄女娘来村里两年,背后有马服君撑腰,平日却低调的让人感受不到差距,除了讲话冷冰冰的,堪称平易近人,谁家有个困难,也是能帮则帮。
可她为何在这个当口,一反常态的高调?
都知道家家户户缺粮缺到眼冒绿光的程度,她还顿顿大鱼大肉引诱你们,为的什么?
没搞清楚之前,怎的就一个个胆大包天,主动咬人家的饵呢?祈祷人家没存了坏心罢,若真是那心思不善的,你迟早卖身给人家当牛做马!
他严肃了脸问臊眉耷眼的三个儿子:
“昨儿还商量着,实在不行就上思庄那里借粮种,等秋收了还人家。就没想过全村孩童十几张嘴上人家一天三顿的吃,短短五日功夫便精米细面的吃掉了人家半年存粮。
单咱家春这几日吃的,便抵得上咱家一月口粮,这叫爹如何还能对着人家女娘张得开口?”
村长怀疑思庄的目的就在于此,都是借粮种,没有孩子上她家讨吃的这一出,欠的人情可大不相同。
三人无法回答。
小儿媳实在受不了这气氛,哭着道:
“您别斥责他们,儿媳是那眼皮子钱的,为了口吃的甚么都愿意做,辱了咱家门风是儿媳的错!回头儿媳去思庄那里求,儿媳给她跪下,实在不行卖身给她,要杀要剐随她,怎么着都能换来几斤粮种!”
这话可就有挤兑公爹的意思了。
她丈夫当先就不能同意,拽着她往屋里走,斥责道:
“说的甚么糊涂话?你卖人家就一定要买?马服君夫人送调教好的下仆给她,人都不要,要你一个五大三粗还会顶嘴的作甚?
你知道邯郸城内自卖自身的二八少女,买回去就能干活儿生孩子暖床,才值一个蒸饼吗?你凭甚觉得自个儿值几十斤粮种?可别臊死个人了!
再说了,你那是求人的态度吗?你那是上门逼着人家不得不救你,真以为人女娘孤立无援好说话,任你捏圆搓扁呐?用家里拿捏丈夫这一套去拿捏人,不怕硌掉大牙!”
这话落在全家人耳里,村长视线从剩余的两个儿子身上扫过,见他们也露出心虚之色,摆摆手,叫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