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那天夜里,依旧是四月一个寻常的夜晚,在阙州城外的桦木林中,一群穿梭的身影如同经历过冬夜后苏醒的夏虫,他们悄无声息靠近城门,万人军队被齐腰的草叶掩住。
三年前为席英提供一片遮蔽的草丛如今依旧为她遮掩,只是这次她手里握着刀,不再乞求能有从天而降的人拯救自己于水火,她盯着城门前早已看不出痕迹的空地,她的目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时间就好似一场轮回,又带着她回到了一切的起点。这次,轮到她去拯救曾经的自己了。
“准备。”
陈京观的声音在草叶中回荡,他望着物是人非的城门,竟然生出一丝幻想。
如果夏衍还在,他会在城墙高处看到自己吗?他还会红着脸叫自己“少将军”吗?
陈京观手里的刀紧了紧,而他身边的苏清晓无意间碰触到了藏在胸前的香囊。那半块玉好似隔着布料触碰到了他,苏晋的信已经泛黄,此刻就与那块玉躺在一起。
如果此战顺利,他真的杀进了崇明殿,苏清晓好希望能在里头看到苏晋,他好想对苏晋说一句“对不起”。
阙州,他们终究又回来了。
……
“城外敌军突袭,我军将领死守华安门,可对方兵力远在我军之上,还望陛下早做定夺。”
崇宁抬眸瞥了眼前的人一眼,手上的黑子稳稳落在棋盘中央,“贺福愿,我以为你和江阮待了这么久,应该有所长进了,怎么他的聪明劲儿你一点也没学到?离开我,你倒变得更懦弱了。”
贺福愿目光闪烁,半句话也说不出,而他背后跟着的副将在崇明殿外来回踱步,只等着崇宁能给个准信。
这场仗他们打不赢,且不说陈京观拿下盛州后风头正盛,犹如当年屡战屡胜的东亭军,只说凤翎军这区区两万人要如何同数倍于他们的西芥铁骑较量。
此时仍在坚守的士兵不过是在等崇宁松口,等她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让出来。
贺福愿也是如此。他不知道崇宁在坚持什么,可他没有立场让崇宁投降。
当日江阮去见崇宁时特意叫上了贺福愿,贺福愿明白他的心思,江阮笑着说“老熟人来了,你不见见吗”,贺福愿差点将后槽牙咬碎。
他如今是南魏的罪人,是南魏上至七十老汉下至七岁稚童嘴里的卖国贼,自从崇州易帜,贺福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崇州军营半步。
可他记得当日霜栽同他说的话,他一直在等着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是那虚无的未来支撑他在谩骂和鄙夷中活到了今日。
他的梦,却在萧祺枫即位,转头就将广梁送给了江阮的时候破灭。
贺福愿觉得这天下最没有权力去斥责少主荒谬的人就是自己,因为这般行径他也做过。在他手里,南魏丢了第一座城池,他是引爆这一切的火星,可他还是觉得可笑。
这就是他盼来的新主?这就是他辗转反侧一夜后做出的选择?他害死了温书让,害死了陈京观,害死了让他为数不多感觉这南魏还有救的人,等来的却是萧祺枫。
从前贺福愿觉得崇宁手腕太软,总是将皇权当作世家利益平衡的工具,他不明白都已经是长公主了,都已经是南魏实际的掌权人了,崇宁为什么还会受制于人?他以为的权倾朝野应当是说一不二,应当是铁律酷政,他觉得崇宁浪费了那个位置。
可离开了崇宁的贺福愿终于看到了崇宁苦心经营的南魏是多么易碎,南魏从根子上就坏了,不是一个新的君主就能救的了的。
那一刻贺福愿的绝望前所未有地压倒了他,甚至比他听到陈频死了的那一日还要来势汹汹,他发觉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假借他人之手获得的喘息,能得到的只有假道伐虢的结局。
贺福愿不知道当初的自己为何就那般轻信了霜栽的话,是因为她说自己也是南魏人吗?是因为她说功成名就之时不问来路吗?亦或者是贺福愿本来像只没头的苍蝇在乱窜,偏偏江阮发现了他,精准拿捏了他的踟蹰。
贺福愿再见到崇宁时,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出,“你把阙州还回来,我来做皇帝”,那一刻他竟不知道心中是愉悦更多还是嘲讽更甚。
兜兜转转,他从前放弃了的主子又变了他的主子,他从前看不起的崇宁,成了这南魏真正的君主。
“贺将军,既然长公主要临政,她身边自然是少不了得力干将的,你与她本就相熟,不如回去助她一臂之力?”
江阮说这话的时候崇宁第一次正眼看贺福愿,贺福愿却没敢看她,只低下头应了声“好”。
江阮此举无疑是将他放在火上烤,他明白自己被江阮踢出局了,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而把他放在崇宁身边,是江阮为他寻到的最后一处用武之地。
他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恶心崇宁。
“贺将军,好久不见。”
崇宁轻笑一声朝贺福愿走过来,贺福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听到崇宁笑着道:“也不必如此,若没有你当日的所作所为,温书让那老东西就不会死,我倒要谢谢你。”
崇宁伏下身作势要扶贺福愿起来,可他的膝盖却似长在了地上。崇宁的话如同千百根长钉将他万箭穿心,让他失去了所有力气。
“走吧,我们时间不多了,回去收拾完小的,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那时候贺福愿没有听懂崇宁的意思,直到崇宁的马车在盛州城破前一日驶出,他在外接应,他知道崇宁彻底不要萧祺枫了,她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那个累赘。
原来崇宁做事这般决绝,贺福愿晃了神,从前他以为的斡旋不过是崇宁还被那道身份的枷锁束缚着,当她放弃了心中的顾虑后,她比任何人都果断。
此时坐在他面前的,是南魏历史上第一位女帝,年号德丰。
“怎么,你还打算再把这南魏的城池让出去一次?贺福愿,你是不是跪久了,站不起来了?”
第146章
崇宁的嘲讽如同她身上的纱幔, 她走过贺福愿的身边,那若有似无的轻柔滑过贺福愿的脸,她感觉到地上的人怔住了, 不禁失笑道:“贺将军, 您如今是南魏的最高统帅, 你知道上一个得此殊荣的是谁吗?”
崇宁顿了顿, 她俯下身直视贺福愿的眼睛, “是陈频。”
崔擎舟直到死,都依旧只是啸龙营的将军,他还是没有坐到南魏大将军的位置上, 他的尸首被草草用席子敛住, 因为没有人能给他收尸了,他便被扔到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贺福愿的眼神慢慢失焦,他怀里躺着他想了一辈子的虎符,可真当那沾了血的虎符从崔擎舟手里递到他手心时,贺福愿却闭上了眼。
“崔擎舟的死我一点也不意外, 他这辈子都只是为了能延续陈频的精神而活。当初陈频从人堆里选中了他, 便已经给他定下了命数。可你不一样,”崇宁拍了拍贺福愿的脊背, “你有得选,你也选过了, 你即便此时给陈京观打开城门,你也不能成下一个崔擎舟。”
贺福愿手上的血,洗不掉了。
崇宁的呼吸吞吐在贺福愿耳边, 贺福愿只觉得手脚冰凉,“我会让他一个人进殿来,到时候贺将军是要继续做自己的美梦, 还是要还了温书让那条命,您自己选。”
“他不可能独自上殿。”
崇宁眉眼微皱,像是在表达对贺福愿这句话的反对,“你忘了?我们还有薛雯昭在手里呢。兴安王可是大孝子,若陈京观置他的母亲于不顾,他还会听命于陈京观吗?如果我手里握着薛雯昭的命,他真的能置若罔闻?纵使他此时不反,可这根刺也会卡在他们中间一辈子。”
“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会允许别人得到。”
崇宁说最后那句话时声音突然降了下去,就好似她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些日她只要醒着,没有一刻不在想应对之法,现在她能做的不多了,可她还是不愿意束手就擒。
当然,崇宁也想过失败,但直到失败来临前,她都不会低头。
早在萧霖入葬的那天,崇宁就派人囚禁了薛雯昭。她明面上给薛雯昭封了太妃,让她移居保宁殿,实际上是将她偷偷送到了阙州城郊的道观。
薛磐的人来找过一次薛雯昭,那时崇宁以太妃伤心成疾需要静养为由搁置了薛磐的请求,薛磐想着先安顿好萧祺桓再接薛雯昭也不迟,谁知道后来广梁被拱手让人,薛磐和萧祺桓忙得焦头烂额,接薛雯昭去槐州的事情就被所有人忘记了。
崇宁进崇明殿的那天,南边一辆马车紧随其后进了城,车上的薛雯昭已经对自己的处境有了猜测,她身边的宫女全被崇宁换掉了,每日的饮食起居都由人看着。
薛雯昭知道自己成了崇宁威胁萧祺桓的道具,她连死都做不到了。
贺福愿心口的话被崇宁堵了回来,他再抬头看崇宁时,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恐惧。
“陛下,”贺福愿艰难开口,“您觉得陈京观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