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二日,那司丞一早就等在陈京观家门口,可是他没敢敲门,直到府兵出来巡值发现他坐在台阶上打瞌睡,才将他领到正堂坐下。
“怎么来这么早?可吃过饭了?”
陈京观把领口系好,从厨房里出来时递给那司丞一个馒头,司丞犹豫了一会接了过来。
“您说明日,我担心因为我误了时间。”
司丞小口咬着馒头,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陈京观。
“对了,昨天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卑职丛愈来。
陈京观努着嘴点头,说了一句“好名字”。
“少将军,”丛愈来有些迟疑地绕了绕头,“我们今天主要查什么?”
陈京观听得出丛愈来的担心,朝着他摇头道:“放心,我们只是按例登记。”
丛愈来还有些担忧,但是又不好再说什么。而陈京观等着平芜和席英收拾好,就带着四五个府兵出发了。
他们最先从怀阳街开始,这里是廊州最中心的区域,一般住的都是些大农户,往往都是坐在家里收银子的人,不过这次是陈京观亲自出面,所以这些人没有找掌柜的来敷衍,而是一个个热忱地接待着他们。
正如陈京观所料,这种事情一般影响不到家底深厚的人,而且深究下去,他们应该也都是其中的一环。
怀阳街的巡查一个时辰就结束了,而后他们就到了丛愈来所在的春喜街。
春喜街不同于怀阳街,但是又要比三福街好一些,这里住的是一些小官小贩,他们相较于那些大户人家更多了圆滑和谨慎,陈京观用同样的问题问他们,得到的基本是和怀阳街差不多的答案。
只是单从各户人家的内里布局来看,他们没说实话。
其中有一户卖胭脂的人家看见陈京观上门,先是推脱自家家主不在,又说自家没有良田,言辞间显露出的只有避嫌二字。
而他们家靠近敬安山的地方有地契,甚至那块地还被官府当作一等田,征收额比旁人家还要高一个点。
但是他们不愿说,陈京观也不强求。
到了三福街的时候,日头西斜,如同陈京观进城那日般,明明各家都烧着柴火准备做饭,但是靠近的时候却闻不到一点香气。
相应的,这条街上的人也更瘦小些,他们通常是大地主家的长工或农户,平日里不是靠种地就是靠做工来生存。
“老伯,想问下这附近有粮店吗?”
陈京观拦住了一个扛着锄头要回家的农户,他有些警惕的看着陈京观,但是依旧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
这条街的登记陈京观不打算如寻常一般,决定先从粮铺入手。
他们走到那家旮旯拐角的小店面时,铺子里的掌柜正准备打烊,他瞧着陈京观衣着不俗,就笑脸相迎地过来问候。
“贵人要买米?我家可是廊州第一道口子,平时都直接从农户手里收。”
陈京观点了点头,伸手挖起米袋子里的黄粱米,那成色确实不错,只是他放回去打算深挖的时候,掌柜却用手拦住了他。
“客官要买的话我替你盛,这黄粱米不能随便翻的。”
陈京观应声说了句话,示意平芜掏出一串吊钱丢给了掌柜,那掌柜一见他是个爽快人,立刻又换上了笑脸,连忙准备着去给陈京观打包。
“慢着,如今这粮是我的了,我是不是能翻了?”
掌柜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转而是额头冒出来的虚汗。
陈京观没有理会他的表情,伸手从米袋子的最深处抓了一把,果不其然,下面的米大多是反潮的陈米。
“你标的价格,是户部定的新米价,可是你卖给我的,是去年甚至前年的陈米。”
陈京观的语气不容置疑,那掌柜一看碰上了硬茬,立刻将怀里还没捂热的钱丢给平芜,嘴里念叨着“不卖了不卖了”,转身就准备收拾打烊。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这是你说的。”
陈京观说话时指着旁边的牌子,那掌柜的脸一瞬间就绿了,他推着陈京观往外走,却被席英突然拔出来的剑吓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走吧,随我去一趟官府。”
“这廊州哪有官府?连知州都跑了,哪儿还有官府?”
地上的人发着抖,但是依旧虚张声势地冲陈京观吼道,而一直立在陈京观身边沉默不语的丛愈来见情况不对,立刻大口训斥道。
“大胆!你眼前的就是本州新上任的知州!”
第63章
刚才因为日光昏暗, 掌柜的没有认出眼前的丛愈来,如今听到他的声音,一时间, 那掌柜也来不及分辨真假, 只像个扎了孔的面袋子, 瞬间瘪了下去。
“不去官府也行, 但你需要一五一十和我说清楚这米的来源。”
陈京观说着, 向眼前的人伸出手来,那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攀着他的手站起身,又重新把店里的煤油灯点亮, 随后几个人围在一个小桌子旁, 将掌柜的逼在了最里面。
“说吧,到底是牢狱之灾还是将功补过,全凭你的选择。”
陈京观换了姿势靠在背后的米袋子上,一只胳膊搭着,另一只手在桌上似有似无地敲着节奏。
“想必大人在来鄙店之前已经去过其他两条街了, 那您该看见了, 新米的价格可是我们着陈米的两倍还不止,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我们也就是想着大家都能吃饱饭,才寻到个关系开了这家粮铺。”
掌柜的话说到这连自己也觉得虚伪, 可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廊州的粮是官家的粮,而每年新产的是有定数的,按理说宫里那几张嘴吃不下这么多, 可是上面的人要收,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活啊。”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抹着泪,他旁边的平芜摸了摸鼻子, 那掌柜的就收起了自己装腔作势的一套动作。
“但我也说了,他们吃不完。于是乎每年交上的粮有一多半都是在官仓里囤着,明面上说以备不时之需,可是景州也有地,他们那又不是年年都会被烧,怎么可能用得着我们廊州的粮。”
陈京观听到了景州粮仓失火的事,眉毛不禁颤动了一下,但是他没说话,示意那掌柜的继续。
“那些陈米就每年都在仓里堆着,只能等着第二年起仓的时候,官家再吩咐人把它们处理掉。那都是实打实的粮食,他们不能这么糟践粮食!更何况,那都是从我们嘴里抢出来的。”
掌柜的话越说越激动,丛愈来的脸色就越难看,他是负责司农司对账的,虽说他不管征收,但是百姓家里没有粮,他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你们就发展了这样一条产业?捡了官府扔掉的粮掺了新粮挂出来卖?你这叫以次充好,是扰乱市场。”
陈京观说话时冷着一张脸,那掌柜的后背早就被汗浸湿,他咽了口唾沫,也不敢再狡辩。
“那奇怪了,其他店里的新粮是从哪里来的?按你说的,百姓自己都不够吃,他们断然不会再私下里卖粮,那另外两条街上的几个大铺子,他们从哪里提货?”
掌柜的没说话,而是转身往柜台里探身,翻找了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
“这是官粮的定价。虽说官粮明着说不允许买卖,可那只是一般人买不起,也没有渠道可以买。再说了,我们要交地税,即便饿死,我们也不能没了地。”
陈京观闻言,苦笑着揉着太阳穴的位置,他原本是不打算查的,可是证据就这样推到自己面前了,岂有就此放过的道理。
他翻着手上的簿子,从十年前开始,廊州的征粮点就提到了七个点,要说这个点数乍一看其实可以接受,但是征完粮还要征土地税,这相当于变相将点数提到了九个点,余下的,基本上也就是一家三口两三个月的口粮。
而那册子再往后翻,就能看到其中清晰记载着历届市买司司丞的名字,与之相匹配的,是每一个在廊州任职过的知州,只有一个名字被黑笔圈了起来,史忠。
“史忠,没有参与过?”
陈京观说话时没有抬头,掌柜也不好分辨他的意思,就只能照实说:“史刺史任职七年,从未参与过。”
丛愈来瞧了陈京观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着册子上的名字,毫无例外,他们任期一到不是去了阙州,就是辞官归隐,基本上找不到任何行踪。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寻不到根源了,大家不过都是来捞一把油水就跑,现在想找个人证都找不到?”
掌柜听得出陈京观说这句话时已经愠怒十足,便不敢贸然吱声,只是在陈京观看向自己时点了头。
“这手段果然更高级。”
陈京观自言自语着,将手里的簿子递给了掌柜,而后又开口道。
“你去捡这些粮的时候没人看到?”
掌柜的摇头,但是又有些犹豫地说:“应该没有,我做这生意三年了,每年都是入仓的夜里去寻,要是被人盯上了,估计用不着您来抓我,我已经被刺史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