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接过那封诏书踏进了萧霖的书房,再出来时,宣旨的内侍念的是陈频的名字。
苏晋记得陈频临走前只拉着他说了一句,托他照顾好妻儿,务必保全自己。
而后他们再见面,已过了两年。
苏晋看着一身戎装的陈频上殿递上西芥的合意书,他看上去瘦了很多,可苏晋却不知道该怎么关心。
他至今都记得,当陈频想要入列时,却不知自己是文臣还是武将,最后笑了笑跪在了堂中的模样。
那时候苏晋以为一切结束了,但是有关陈频意图扶持六皇子上位的风声越传越邪门,到最后成了他通敌西芥以换取对方助力。
陈频便又一次进了萧霖的书房,出来时领了出使的命令,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给苏晋留下只言片语,苏晋知道他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苏晋的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而陈京观脑海里的故事已经大致有了形状,关于八年前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但是,苏晋好像跳过了一个关键。
“您与父亲都不是冒失的人,为何一定要阻拦出兵?”
苏晋闻言笑了笑,他的手指摸着酒杯,随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因为你父亲比我更早知道,苏扬其实只为了他自己。”
苏晋提起自己的父亲,像是提起一个陌生人,甚至脸上染了几分冷漠的神色。
“林均许不会直言让陈频舍命相劝,会发出这个命令的,只有苏扬。他在与崇宁斗,或者说他只为了与崇宁唱反调。你父亲很早就意识到了,我却后知后觉。”
苏晋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好像在给自己打气来控诉他敬重了半辈子的苏扬。
“我的母亲曹殊是苏扬儿时的邻居,小时候两家日定了娃娃亲,等他们到了年岁就办了婚事。而我母亲刚怀上我,苏扬就高中榜首,带着我们搬进阙州城。阙州的诱惑大,风花雪月的幻想也迷了他的眼睛。他在先皇的邀约下进了宫,看见了当时还是长公主的崇宁。”
苏晋说到这,不禁失笑,他侧过头看着床外,避过了陈京观的视线。
“那时的父亲是阙州新贵,而崇宁正值二八年华。我不知道父亲与她进展到了哪一步,但是有一日我从学堂回家,只看见母亲侧卧在榻上,我以为她是累了,但是傍晚父亲回家叫她,却发现她没了气息。那时候起,苏扬再也不去崇明殿了。”
听到这,陈京观回想起了苏扬的话,他明白了他隐瞒了什么。
“之后苏扬开办学堂,我就认识了你的父亲,我们一起在学堂听学,直到萧霖即位,他来请苏扬进宫为相,苏扬推荐了陈频。可没多少时日,蒋铎也进了朝堂。从此以后,这个朝堂就不再是萧霖想象中的样貌了,他被左右两股力量牵扯着,而他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可父亲,与蒋铎不同。”
陈京观的话打断了苏晋,苏晋转过头安抚陈京观,他点头道:“是不同,所以蒋铎活到了现在。”
一瞬,陈京观的胸口只觉得有阵阵恶寒。
所以父亲的死,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做像蒋铎一般的棋子,而苏扬的逃跑,是因为他发觉陈频打算以死破局。
“那时候萧霖的政令还没传出崇明殿,就会被威岚坊拿过去先看看,一道圣旨涂涂改改三四遍,到最后只能不痛不痒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如若南魏如此下去,不需要多少日子,不是西边的狼进来咬破我们的喉咙,就是北边的铁骑踏破阙州的大门。”
在这样焦灼的局面下,陈频看不到南魏的希望,看到的只有自己最信任的老师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
于是他选择了顺着苏扬的意思,然后让他看到自己被逼疯的模样,吓退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他一步步走到自己挖出来的坟墓里,换了南魏苟延残喘地又维持了这么多年。
“萧霖呢?父亲很信任他。”
陈京观问道,可苏晋却笑了,他摇头叹气,说了一句:“可他谁也不信任。”
苏晋见陈京观怔住,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多了些不明其意的思忖。
“他自从发觉这朝堂是苏扬与崇宁的纷争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不过我想,他对你父亲是有愧的,所以他准许我离开了阙州,也准许你,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苏晋的话点破了一切,直到此时,陈京观明白了萧霖对自己那种无法言说的纵容是从何而来。
或许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或许他只是想再寻一位至交,又或许,这次是他想破局。
“既然说到这了,你可要想清楚,你真愿意成为萧霖的棋子?”
苏晋的话让陈京观想到了父亲。
棋子,好像大多也都是弃子。
但是如若能得偿所愿,即使最后身死,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陈京观点头,而苏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惋惜,他没有出言相劝,因为他劝过那时的陈频。
他们父子俩都是一样的人,看上去柔和,可一旦下定决心,那心硬得像石头。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晋顿了顿说道,而陈京观已经不似第一次听到往事时木讷,这次苏晋告诉他的,其实是在帮他维护陈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过去无论从谁嘴里听说,陈频好似都不是他记忆里的父亲,但是听到苏晋的话,陈京观知道这世上有人如自己一般看待陈频,始终相信他的忠勇。
陈京观摇头,起身扶住苏晋,叫平芜去寻马车夫,但是苏晋笑着推脱了,他给两个小孩一人塞了一锭银子,有些摇晃地迈着步子朝城外走去。
不过陈京观还是不放心,便让夏衍找了人悄悄跟着。
“苏先生……”
夏衍站在陈京观身边,他已经换掉了崇宁买给他的华服,又换上了粗布马褂,不过他觉得安心了不少。
此时他顺着陈京观的目光望,其实已经看不见苏晋了,但是陈京观还是试图在寻着什么。
“他没醉,可他若没醉,他就说不出这些话了。”
第40章
陈京观作别夏衍, 领着两个小孩回家,许是晚上的故事信息量太大,两个人骑着马跟在陈京观后头一言不发。
而陈京观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畅然, 他眼前的迷雾似乎消散了一些, 他不再是摸着石头过河。
不过他们走到院外时, 平远军的哨兵等在府院门口, 他看见陈京观后就动身迎了上去。
“怎么了, 可是雍州有事?”
陈京观松快的心提了上来,但哨兵随即摆手宽慰道:“雍州安好,一切安好。只是陆小爷托人送来中秋的贺信, 董将军不放心邮差, 便让我亲自送一趟。”
陈京观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哨兵递来的信,本意要留他住一晚,可是哨兵有些扭捏地说自己想去阙州城里看看,陈京观就笑了笑, 给他写了一封手书, 让他入城时交给姓夏的把总。
等着哨兵走后,陈京观手里拿着信想回房休息, 可是席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平芜看了他们一眼,便自己回了房。
“怎么了?”
陈京观示意席英去凉亭里坐着聊, 而他们走着,席英便开口道:“今日听了苏先生的话,你当真没有一丝犹豫?”
陈京观明白席英所指, 他语气平缓地回了一句:“没有。”
“陈伯父的下场,或许就是你的下场。”
陈京观闻言怔住,但立刻笑了一声, 侧身坐在石凳上。
“可我若不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死的。”
席英有些埋冤自己嘴拙,可陈京观明白她的心意,倾身向后靠在柱子上望着席英,双眼含笑。
“不能因为看见血,就害怕流血。真正的英雄,应当是看到血,而想要保护所有人。”
“可是英雄自己会死。”
陈京观闻言点头,重复了一遍席英的话,顿了一下问她:“那你怕死吗?”
席英摇头,但是随后又点了点头。
“我不怕死,可我怕你们会死。”
席英的话向来是直白的,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简单又热烈,陈京观犹豫了一下还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而这次席英没有躲开。
“放心,我很惜命的,我也会尽力保护好你们。况且我现在只是知道了原因,还没报仇呢,我这条命还留着有用。”
陈京观说得轻巧,可是席英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瞬寒光,她点了点头,但依旧有些踌躇地站在原地。
“平海的死,与你无关。你的心意没错,错的是用那个小姑娘作为诱饵的人。他既毁掉了一个孩子,也差点毁掉了你的善良。”
陈京观直言不讳地点出了席英多日来的负担,可她依旧心事重重,沉吟了片刻,抿着嘴低下了头。
“若我没有遇到你,我会不会就是她?”
闻言,陈京观停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收紧,他此刻才明白席英真正恐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