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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两个月后,我离开省城,去了g市,进了一家电子厂,工作十个小时,月休四天,工资比之前高了一倍多,住宿条件也更好。
  宿舍是十人间,大家都比我大,有几个还是我的同乡。有个姐姐在厂里交际很广,我“无意间”和她提及了自己的身世(当然是编的那个),很快便传了出去。被大家同情后,我能被照顾些,连食堂阿姨给我打饭时都会额外多浇一勺肉汤。
  我在电子厂做到年底,主要任务是贴标签,之后开始打螺丝。过年前夕,我辞了职。
  车间主任劝我再做段时间,说年后会给我加薪,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其实那时的日子已经不艰难了,我肯吃苦,性格好,和谁都能聊得好。主任的孩子成绩差,我便在晚上下班后去帮她补习(起初他们觉得我这个小学文凭不合适,我当即买了一套高中数学试卷,一口气写完一张后,他们服气了),不收钱,只提出想用一用他们家的电脑。
  他家孩子虽然调皮,脑子却不笨。我教了她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讨巧的解题办法,她的成绩进步得很快,主任因此很感谢我。
  是我自己不想再待下去。
  这是一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宿舍车间食堂三点一线,每天重复机械的劳动,用脑子的地方实在太少。
  一时为了生活也便算了,时间长了,我害怕自己会麻木,会忘却曾经的理想。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妈妈的信,也从未放弃过她为我描绘的未来。走出那座山只是第一步,不论这条路有多曲折,我都得走下去,去接触妈妈曾经的世界。
  这个工厂是我的落脚点,却不是我的阶梯。
  我赶在春运前去了s市,两百二十块钱的火车硬座,耗时二十六个小时。
  下了火车,我第一次坐上地铁,去看s市最繁华的地方。
  曾经只在图片上看过的景象真实地崭新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内心产生的并非震撼,而是胆怯。
  s市的气温比g市低许多,我在外滩的寒风里坐了很久,忽然开始茫然:它与我曾经的世界天差地别,我真的能在此生存下去吗?
  华灯初上,游人如织,大家的衣着都这样鲜亮,使我自惭形秽。我不由地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一个突兀的线头挂在袖口,我不敢去扯,怕整个袖子都要脱线。
  天彻底黑下来后,我提着行李原路返回。我搭了很久很久的地铁,找了一个小旅馆落脚。
  隔音很差,隔壁的鼾声震耳欲聋,竟使我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村庄,我的房间。
  我缩在床头,在黑暗中想了很久。最后我翻出了妈妈的信,叠成小块握在掌心。
  妈妈,这就是你生长的世界吗?我问她。
  妈妈,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妈妈……
  我不该再问下去了。我必须睡觉了。
  旅馆的被子是潮的,仿佛能拧出水来。我盖着它,过了许久脚还是冰的。
  我就在寒冷和噪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按照自己在地铁站广告上看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叫扬帆的教育机构。
  我做了清洁工,负责整栋楼的三层。
  工作不忙时,我可以站在走廊里听老师讲课,我买了一个能揣在兜里的小本子,把听到的知识点都记在里面。
  这里的学生都与我年龄相仿,却天真得可怕。我刚来时,他们对我很好奇,当我克制地透露自己的情况时,他们的反应大多是不相信,觉得我在夸大其词。
  我并不生气,只觉得讽刺。他们与我不同,他们出生在发达的大城市里,享受着顶尖的资源,他们住在每平米高达数万元的楼房里,他们的一件上衣就抵得上我整月的工资。他们课间谈论的是明星、旅游、美妆、球类运动,是无数我甚至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他们不会为生计发愁,他们的生活一帆风顺,大约最沉重的苦难也不过是考试考砸了被父母狠狠训斥一顿。
  他们不知道多少父母会为了几千块钱卖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多少女人被生生逼疯,不知道多少女婴被扼杀在襁褓中。他们不知道在我曾经的世界里,被他们深恶痛绝的学习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为了获得它,要搭上两位亲人的姓名。
  他们端坐在象牙塔里,对我施以高高在上的同情,但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也永远无法想象我曾经的生活。
  他们只会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为什么要辍学呢?虽然很难,但为什么不勇敢点去试试呢?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我从来清楚,且必须清楚。我来这里,就是要让自己看看这些和我截然不同的人,警醒自己,逼迫自己,让自己自卑,从而产生动力——往上爬的动力。
  机构里有很多旧课本和旧练习,像废纸一样堆在柜子里,定期清理。我拿走其中一两本,不会有人在意。
  我住的地方离市区不远,一个小阁楼,除了单人床,还放得下一张小书桌,下班后我便在这里写带回来的练习册。
  s市的消费奇高,一份工资仅够吃住,我便买了一台二手电动车,在夜里跑外卖。起初开得不熟练,摔得有些狠,但很快就习惯了,一晚上下来,挣得不少。
  s市的冬天很冷,且常常下雨,夏天又非常闷热,街上充斥着汽车废气,憋得人头晕。可对我这样跑外卖的来说,恶劣的天气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单子,更多的钱。
  所以,我开始喜欢这些坏天气了。
  时间弹指一挥,转眼便到了现在。我已对这座人口比老家多出百倍的大城市有了许多了解。
  这里有璀璨的夜,有挥金如土的人群,他们站在高楼之巅,俯瞰众生,不知疾苦为何物。
  这里也有黯淡的天,有无时无刻不为生活发愁的人们,他们是林立的楼宇之下最不起眼的蚂蚁,日复一日地奔波。
  现在的我是后者,但总有一天,我会爬上去,站在那些人面前,告诉他们——你们并不比我高贵。
  今年二月,我满十八岁,第一时间去给自己改了名。很麻烦,折腾了好久,还花了些冤枉钱,但最后还是改好了。我拿到新身份证的那天,天空很蓝,我将其举到阳光下,“越关山”三个字格外闪亮。
  言而总之,这两年间,我的日子与过去相比已算是天堂了。从前的我是没有未来的,我被困在厄运中央,被锁在泥沼里,眼前环绕的不过是嫁人生子这一种。
  而现在,我能看见自己的前路,我站在阳光下,我有选择的权利,也有向上的机会。那么即便当下仍不免遭受委屈,我也都能泰然处之。
  如此一想,提笔时会有记忆流散也便不难解释了——苦难不该成为美好人生的前置条件,那些记忆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它们本身不值得我铭记。我只需汲取教训,从中获取力量,那便足够了。
  但是,虽然我在下笔时省略了许多己身的经历,有一件事却不能不提。
  事情该从今年二月底,也就是14年第二学期开学时讲起。
  我在这里干了一年多,和机构的老师们都混熟了,和几个来补习的同学也聊得不错。
  和我关系最好的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叫许优瑗。她从初中起便在这里补习数学,今年上高三了。她读书很刻苦,每次都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实在困了,就去厕所冲冷水让自己清醒。
  和其他同学相比,她的家庭条件不太好,穿的鞋子是便宜的牌子,手机也比别人落后几代。
  我和她的相识源于一场意外。那天早晨,我因为痛经和低血糖晕在了厕所里,她唤醒了我,将我带到外面,把自己的早饭给了我,还给了我一颗止痛药。
  那之后,我们便渐渐熟悉起来,她因为来得早,我扫地时常能碰见她,我们便在一起聊聊天。这里的学费很贵,她家里负担起来不轻松,她的父母管她很严,一直拿给她补习这件事道德绑架她,逼她玩命读书。她之所以来得这么早,也是想暂时脱离窒息的家庭环境。
  我也和她讲了些我的事情,但我没有提起妈妈和阿姐,只是以孤儿故事为底本,增加了有关他的真实情况。
  她和那些同学不太一样,对于我的讲述,她所抱有的并非猎奇式的唏嘘,而是发自内心的悲悯。
  这学期开学时,她格外高兴,因为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她告诉我,她不想留在s市,想把志愿填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她认真设想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学校、专业,以及之后的工作,都一一规划。
  可就在我以为她的计划会顺利进行下去时,她忽然不见了。
  开学第二周、第三周、第四周……我再也没见到她。
  不仅是补习班,我询问了许优瑗的同班同学,他们告诉我,她连学校都没再去过。
  第五周,我知道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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