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可是,陆乘渊不一样。
  她不能轻易替他道出“原谅”二字,这一切必须由他自己抉择。而他会作何选择,她也不确定。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魏明德行动前,尽快从蒋昀手中取得另一半解药,至少她得保他一条命。
  正凝神思索间,冷不防,眼前闪出一道身影。一身鎏金绣线绣着复杂的蟒纹,被满殿的灯火一照,更晃眼了。
  不必抬眼,她也知道来者何人。
  薛南星诧然道:“世子怎的还不入席”
  “我……”凌皓支吾半晌,抬手挠了挠后脑,“昨儿个一时没缓过神来,都没好好跟你说话。趁还未开席,特来、来瞧瞧你。”
  就这么一句话,说得那是磕磕绊绊。
  薛南星想起他昨日落荒而逃的模样,不由莞尔,“所以,现下是终于回过神来了”话到一半,她忽地顿住,疑惑地打量凌皓,“世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凌皓连耳尖都红得能滴出血了。
  他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干笑两声,“热,热的,太热了!这殿里闷得慌!”
  可这琼华殿本就是为避署而建,毗邻月心湖,三面开窗,清风穿堂而过,饶是盛夏时节也沁凉宜人。更别提还有宫人执扇、冰饮不断,哪来的暑热可言?
  薛南星暗自纳闷。这位世子向来以风流自诩,自称被香粉帕子从街头砸到街尾也脸不红心不跳,眼下却跟烤熟了似的,莫不是真中了暑?
  于是她弯身斟了杯冰镇莲子茶,递过去,“那世子赶紧用些凉茶解解暑气。”
  凌皓直愣愣盯着她手中的茶盏,怔怔道:“给、给我的?”
  “不要?”薛南星道:“那便算了。”
  “我要!我要!”凌皓见她作势要收,急忙伸手去接。情急之下,竟将她执盏的纤指也一并握入掌心。
  这一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脖颈都泛起绯色,像被火燎般猛地缩回手。
  薛南星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这位世子怕是还没适应她女子的身份。
  说来也是。他好不容易寻到人生志向,纡尊降贵地追着她喊“师父”,指望着学些验尸的本事。结果本事没学成,她这“师父”去趟宁川回来,竟摇身一变成了闺阁小姐。也难怪他这般手足无措,许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这个不称职的“师父”共处了。
  薛南星干脆将茶盏塞进凌皓手里,清了清嗓子,“世子且看清了,我,程耿星。那个被你在修觉寺抓起来,拴在身边三日的程耿星。你还说要认我做师父,怎么,女子就教不得你验尸了?”
  提及“师父”二字,凌皓仿佛被点醒,神色终于松动,这才懊悔道:“不是,我只是不习惯,前两日还与你……嗐!”
  薛南星轻叹,“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习惯。实则前几日我也没想过会穿着这身出现在此。”
  凌皓指了指身后,也不知在指谁,忿忿道:“可是他们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见他委屈得嘴角都耷拉下来,薛南星不由莞尔,“有时候知道太早太多未必是好事。若是有得选,我还是喜欢与世子同去查案的日子,那时只需想着案子,倒比如今轻松多了。”
  凌皓闻言,眼睛倏地亮了
  起来,“当真?”
  “自然当真。”薛南星郑重点头。
  只此一语,犹如拨云见日。
  凌皓脸上的懊恼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欣喜,他高兴道:“其实你若愿意,也并非不可,只要我……”
  然而话未说完,殿门处突然传来宣唱:
  “琝王殿下、琝王妃到——”
  凌皓笑意瞬间凝固,垂下眼睫,嘴唇轻颤着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见他神色几番变化,正自疑惑,忽见他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不由微微倾身细听。谁知传入耳中的并非在说什么,而是一串刻意压低的数数声。
  “三、二、一……”
  那声“一”甫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兔崽子,杵在这里做什么?”
  凌皓闭目长叹,缓缓转身时已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硬着头皮唤了声,“父王……”目光触及父亲身侧之人,又无奈补了句:“母妃。”
  薛南星定睛望去,琝王她是认得的,此刻他身旁多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那妇人云鬓高挽,眉目如画,一袭绛紫罗裙衬得肌肤胜雪,腰间玉佩叮咚,举手投足间尽显天家气度——正是琝王妃。她连忙敛衽行礼,“民女见过琝王殿下,琝王妃。”
  身边原本叽喳说笑的一众女眷渐渐噤了声,纷纷起身行礼,珠钗轻晃间响起一片问安声,“琝王殿下、琝王妃,昭王殿下……”
  薛南星抬眸望去,这才惊觉方才未留意到后头的唱报声,只见陆乘渊已进入殿内。今日他着了一袭绛紫色锦袍,衬得原本清隽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贵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微微欠身,隔着人群向他遥遥一礼,抬眸时瞥见他腰间悬着一枚香囊,心中不由一动。
  琝王的目光先是在自家儿子身上冷冷一扫,转向薛南星时却柔和了几分,“当年本王于薛尚书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心中甚慰。”
  薛南星正要答话,却见凌皓突然双眼放光,一个箭步凑到琝王跟前,“父王!您认识薛伯父?”他急得直挠头,“可我小时候怎么全无印象……”说着突然福至心灵般一拍手,“莫非南星与我幼时便相识?只是我忘了?对了!我十二岁那年不是发过高热吗?会不会……”
  琝王脸色一沉,不耐烦道:“你那次高热退了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前日的鸡腿不够味,记性比谁都清楚,你会忘了?”说着,目光朝男宾席一扫,“跟我过来!”
  “诶——我还没说完呢!父王!你别——”凌皓的抗议声戛然而止,琝王一个凌厉的眼风扫来,他只得悻悻噤声,被父亲不动声色地引向男宾席。临去时还不忘回头朝薛南星使眼色,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薛南星见状不禁失笑,唇角笑意还未散去,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眸望去,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今日宴席虽未设屏风相隔,但男女宾客席位分明。大晋几位身份最金贵的人接连至此,已引得周遭女眷频频侧目。薛南星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昭王殿下。”
  陆乘渊却旁若无人,温声问道:“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薛南星促狭地点了点头。昨日出宫前她特意去找了徐太医,得知他已服下那一半解药,心头大石落地,倒是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陆乘渊道:“昨日怕扰你休息,便没去找你。青州之事不日便可了结,届时我让高泽来接你。”
  青州之事。
  不必多言,薛南星知道是她父母的尸骨即将运回京。
  她肃然颔首,“好。”
  宴席间宾客渐多,毕竟人多眼杂,又念及魏知砚与蒋昀都在,薛南星不欲多生事端,便轻声道:“宴席快开始了,王爷也去入席吧。”
  陆乘渊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对面去。
  紫色衣袂刚隐入男宾席间,一道尖细的嗓音便混着礼乐声飘来:
  “我还当真是什么通灵巫女,原来修的不是巫术,而是狐媚之术。”
  那声音刻意拿捏着腔调,在一片喜庆乐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薛南星指尖微蜷,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只见薛茹心不知何时已在右侧席位落座,身旁挨着一位华服少女。
  那少女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缎裙,鬓边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眸翘鼻,乍看五官是好看的,可细看那动个不停的嘴,唇瓣尤其薄,使得整张脸多了几分刻薄。
  那少女见薛南星看过来,不仅不收敛,反而抬高了声调,故作亲热地挽着薛茹心的手臂道,“茹心妹妹,我早说小满宴那日让个贱籍仵作入席不合规矩。如今看来,人家是早有谋划。”她轻蔑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妹妹你这般单纯,哪斗得过这等狐媚子?”
  薛茹心听罢轻轻摇头,纤纤玉指捏着锦帕半掩朱唇,欲言又止,“郡主别说了,被人听去了只怕不好。”
  几分是劝慰几分是拱火,薛南星怎会看不出。
  她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少女,正是小满宴上出言讽刺的那位。方才隐约听到旁人唤她“长乐郡主”,琝王膝下无女,这位郡主想必是哪位太后的外亲。
  薛南星本不欲理会这位长乐郡主的闲言碎语,但此刻宴席之上人多口杂,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去,并不是好事。
  既然对方毫不避讳,那她也不必顾忌。
  薛南星款步上前,在长乐郡主席前站定,尔后微微俯身,看向她。
  长乐郡主猛地一惊,身子不由后仰,“你、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薛南星唇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几分寒意,“郡主方才那些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有几处与事实不符,特来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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