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说到这里,她将语气缓了缓,道:“那日月娘来找我,我曾问她,你既然如此恨你爹,为何还要求我替他找出真凶。她只答了一句:‘因为他始终是我爹。’”
  陆乘渊眸光微动,“你是说,抄此经书之人对至亲心怀愧疚,欲效阿阇世王忏悔赎罪。而这句话让你联想到张启山?”他略一沉吟,“但出家之人,心有罪孽者不在少数。”
  薛南星点了点头,“单凭这一点确实难以断定抄经书的就是张启山。”说着,她翻开手中经书,又从方才清理出的经书里挑出另外一本,同时递到陆乘渊面前,“王爷,不妨细看……”
  “这笔迹……”陆乘渊目光一凝,“落款都是‘明厄’,笔迹却完全不同。”
  薛南星微微颔首,举起经书转向立在不远处的弥光,“小师父,抄写这两本经书的师父你可认识?”
  尘一凑过眼来,见到经书上落款的“明厄”二字,合十道:“回施主,认识。”
  他见薛南星拿着两本笔迹不同的经书,大致猜到她疑惑什么,又道:“明厄师叔因在四年前
  那场大火中烧伤了右手,故而这两本经书的笔迹才会不同。”
  “那他的脸......可曾烧伤?”薛南星又问。
  尘一愣了一下,“施主怎么知道?”他随即叹道:“不仅脸毁了,嗓子也烧坏了,彻底哑了。不过师叔极为刻苦,右手废了后便苦练左手写字,不出两年时间,竟比常人右手写得还要工整。虽说哑了说不出话,却也能帮寺里记录香油账册。每年来灵坛祭祀的香客众多,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从无差错。”
  “灵坛?”薛南星心中猛地一个激灵。
  陆乘渊冷道:“一个常来灵坛祭拜,一个记录香客名录,也算是父慈女孝了。”
  薛南星沉思片刻,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将经书揣入怀中,“小师父,这本经书借本官一用,不日归还。”
  出了藏经阁,烈日当空,蝉鸣震耳,仿佛这一出一进间,盛夏就真正到了。
  二人跟着尘一,往西侧的另一间僧庐走去。
  日头已经西移,明晃晃地迎面照来,薛南星抬手遮在眉骨处,眯眼望向刺目的天光,忽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陆乘渊回眸。
  薛南星望着尽头逆着光的僧庐,沉默了一下,“我在想,眼下贸贸然进去,怕是不妥。”
  陆乘渊见她眉宇间的忧色,大致猜到了,“你怕他不肯说实话?”
  薛南星点头,“我想,一个为了假死脱身,不惜杀害挚友,与一具腐尸共处一室八日的人。一个已然脱身,却为了守护女儿留在宁川,自毁容貌,废去右手,甚至可以四年闭口不言的人……我看不透,只觉得他不会轻易松口。”
  她沉吟一番,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先见见月娘。”
  *****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渐渐西移,灵光寺又迎来一波香客。
  寺外,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款款而下。女子一袭素色衣裙,梳着妇人警,面若清荷,眉眼沉静,自带三分英气,正是月娘。
  月娘挽着竹篮,在寺门前驻足,仰头望了眼“灵光寺”的匾额。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默立片刻,才随着人流步入寺内。
  寺内与往常一样,香客三三两两,各自焚香礼拜。
  月娘见知客僧正忙着招呼旁人,便穿过大雄宝殿,径自往灵坛方向走去。
  灵坛位于寺院西侧,坛前香炉青烟袅袅,四周古柏环绕,青石铺就的祭坛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菩提。树下有一小方桌,桌上备了笔墨和红纸,供香客书写宝碟用。一旁有几个香客或跪或立,有人焚香祭拜,有人闭目合十,将写好心愿的宝碟朝树枝上抛去。
  风拂过,红绸在菩提枝叶间摇曳,是诉不尽的无声祈愿。
  趁着人不多,月娘将篮子里的贡品一一摆上祭坛,尔后走到方桌旁,取出宝碟,工工整整写下几个字。
  月娘退后两步,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片刻,才将宝碟高高抛起。宝碟带着红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挂在枝头。
  她凝视片晌后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忽瞥见祭坛另一侧的身影,蓦然怔住了。
  “张大人”月娘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稳住神色,福身行了一礼,“张大人也来祈福吗”
  薛南星缓步上前,广袖轻拂,“听闻灵光寺颇为灵验,尤其求功名仕途最是应验。既然来了宁川,本官便凑个热闹,写了张宝碟。”
  月娘低垂眼帘,又欠了欠身,“那民妇祝大人仕途顺遂。”
  “多谢。”薛南星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本官所求的并非仕途。”
  月娘眸子里光芒顿消,转瞬又笑道:“无论大人所求是什么,都愿大人心想事成。”:
  “若我说……”薛南星眸色一寒,看向月娘,语气却依旧轻描淡写,“我所求是将凶手绳之以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呢”
  这一句,她已然改口,未再以“本官”自称。
  月娘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自然……是好的。”
  薛南星负手而立,仰头望了眼满树红绸。“说来也奇。”她忽地轻叹一声,“我刚将宝碟抛上树,回过头你托我查的案子就有了眉目。不得不说,这棵祈福树确实灵验。”
  她的话说完,收回视线,就见月娘站不稳似地后退了一步。
  薛南星侧目看向她,“张大小姐似乎......并不欣喜?”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本就是民妇有求于大人,若真能查明真相,我怎会不高兴。”月娘似乎想笑,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终是将脸别开。
  “有求于我?”薛南星冷笑一声,“你主动找到我,托我翻案,并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为了阻挠我,不让我查出真相,不是吗?”
  月娘垂着眸,“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薛南星定睛看着月娘,继续道:“你很聪明,早在我初到远芳书斋那日,你便料到我会问及四年前的旧案。若我发现端倪,很可能会翻查此案。于是那日起,你便做好了准备。待我第二次造访,你从我口中得知张启山的墓碑被破坏,同时又有人祭拜,立时就猜到是李远平所为。”
  “你怕我顺着书房未燃尽的黑签香查到李远平头上,索性主动承认自己是张启山之女。一番话下来,你讲述旧事,先提及父女恩怨,承认拆毁张府书房,又提及李远平,拿出李申的家书。你演绎得情真意切,可说的话却是真假参半,兼而有之。可这都不重要,只要我相信张启山已死,而李申尚在远州就行,至于我最后查到谁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说的对吗?”
  “荒谬。”月娘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真要助我爹假死藏身,何不干脆与他离开宁川,远走他乡?”
  “因为李远平。”
  此言一出,月娘身形一震,笑意忽地凝滞。
  薛南星目光如炬,“因为你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更怕他知道张启山还活着。”
  月娘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薛南星已截断她的话头,“此为其一。其二,你虽早知张启山藏身灵光寺,却是前几日回张府,见到张伯给你的长命锁才原谅他的,不是吗?而那时我已经在查此案,再走已然来不及了。”
  月娘缓缓摇头,“我爹已死四年,任你如何说,他都不可能复生......”
  薛南星神情不改,忽从身后拿出一本经书。她将话锋一转,“这本经书里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月娘别过脸去,“我向来不懂佛偈,来灵光寺不过是为学生祈福,哪懂什么经书故事。”
  薛南星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她,“好,这故事你不懂。那......”她上前一步,“一个罪孽深重的父亲,宁愿自毁面容也要守护女儿,忏悔赎罪的故事呢?”
  此言一出,月娘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民妇不知,没听过。”她深吸一口气,须臾,慢慢抬眼看回薛南星,“大人若真找到真凶,还请秉公执法。若没有,也不必在此打哑谜。民妇不过一介女流,听不懂这些。”
  言罢,她挽起竹篮,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月娘方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沉沉一声,“你若不懂,那我便只好去请教李先生了。”
  月娘蓦地顿住脚步,再回身时,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你究竟是谁?究竟安的什么心?”
  薛南星将目光落到院中的日冕,酉时初刻,再不多时,日头就要沉下去了。
  她不欲再与月娘多纠缠,上前一步,径自道:“康仁十二年,前内阁次辅程启光因触怒先帝,全家被流放。可就在他们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连同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
  “月余后,新帝登基,下令彻查此案,并将寻回的尸骨交由程启光最信任的关门弟子——张启山查验。最终,此案却以意外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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