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陆乘渊头也不回,拽着手中的人大步离去。
  身后的人抚着胸口撑起身,呛咳两声,嘴里涌出一口鲜血来。
  何茂战战兢兢地立在不远处,见了这抹扎眼的血光,这才缓过神来。他一脚踹向身侧的护卫,厉声喝道:“还愣着做甚么,还不赶快叫人来替魏大人瞧伤!?”说着,便忙不迭迎上前,无不惶恐道:“魏大人,您、您可还好?”
  魏知砚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目光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离开的方向,
  半晌,只缓缓道:“无碍。”
  何茂直被眼前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搅得晕头转向,慌忙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下官先扶您去歇息?”
  魏知砚未置可否,正欲抬脚,忽听得游廊一头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啪啪”几声脆响,在这样深寂的夜里格外突兀刺耳。
  “精彩,实在是精彩啊!”
  魏知砚循声望去,但见一人从转角绕出,长眉凤目,一袭紫蓝锦袍,摇着折扇,信步朝这边走来,口中悠悠然地道:“没想到啊,今夜这场戏可比想象中的精彩多了。”他一边走,一边缓缓摇头,“是本驸马大意了,小满宴那日你替那‘小子’出头,我就该猜到。”
  何茂见到来人,喉头滚了滚,不露声色地松开手,退至一旁。
  魏知砚冷目睨向蒋昀,讪笑一声,“这就是驸马处心积虑设下的局?”
  蒋昀在他面前站定,温和地笑道:“贤侄误会了。本驸马不过为求自保,想多走一步棋罢了,只是没想到,这棋子竟还不止一颗。”
  魏知砚眸中笑意沉去,化作幽暗的寒,“你到底想做什么?”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折扇一点点收起,自顾自地道:“难怪太师不让我动她,原来早就想抢了这颗棋。可惜啊……”他轻叹一声,看向魏知砚,“可惜南星这孩子,似乎对你……”
  不等蒋昀把话说完,魏知砚眸色骤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我警告你,休想对她怎么样!”
  蒋昀见到他眸中狠色,非但不怒,反而笑意更深,摇头轻啧几声,“向来温润谦和的少卿大人,竟然为了一名女子如此失态,真是有趣。”说着,他抬起扇柄敲了敲魏知砚的手背,“不过,你这点儿气,怕是撒错地方了。”
  魏知砚眼中狠厉之色毕现,手中力道加重,几乎要将衣襟勒进蒋昀的咽喉,“你别忘了,你不过是魏家养的一条狗。”
  蒋昀听了这话,细长的眼尾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阴柔好看的脸上浮起一抹瘆人的笑,“你也别忘了,我们的敌人,可是同一个。”
  魏知砚目色微变,眼中怒意稍敛,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昀借势拨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襟,幽幽地抬起眼,“我要命,你要人。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别苑外,无影见陆乘渊大步走出,赶忙迎上前。然而他刚张开嘴,便瞥见陆乘渊身后竟还拽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雪色披风,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瞧不真切。
  无影张了张口,终究没忍住,指了指那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这位姑娘是……?”
  陆乘渊一言不发,直接将人连拖带拽扔上了马车。
  无影瞧出他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戾气,连忙将满腹疑问咽回肚子里,调转话头又道:“王爷,方才见到山哥了,他说……”
  不等他说完,陆乘渊沉声打断,“人呢?”
  无影一愣,忙回道:“卑职让他在山下等了。”一顿,又问,“王爷可是找他有事?”
  陆乘渊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送去影卫司,给本王好好审。”
  “是!”无影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很快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审?审他?”
  陆乘渊不再言语,转身撩袍,径直上了马车。
  清冷的月色被车帘隔绝在外,车内几乎陷入一片漆黑,唯有女子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隐约可闻。
  陆乘渊看着无影将油灯挂在壁角,迈入车室,越过蜷缩在地上的人影,径自在主座坐下。
  此刻,她几乎半伏在车室地板上,整个人缩在雪色披风里,头垂得很低很低,乍一看,只以为是在跪着认罪。
  陆乘渊目色泠泠地看着地上的人,语气也泠泠然,“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不是质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声音明明很近,薛南星却觉得像隔了千万重山。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披风下的紧握双拳,染血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趁陆乘渊进来前,她又悄悄拨弄了插在指缝中的耳钩,换得了此刻的短暂清明。
  陆乘渊眸色骤然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暗色翻涌,“所以,崔海也知道?”
  薛南星心知这一问意味着什么,陆乘渊知道她骗他,而所有在他之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一念及此,身体忽地涌起一阵灼热,似有烈焰在血脉中燃起,烫得她几乎窒息。
  体内异样的反应让她瞬间明白过来,这便是“幻情”的作用,让所有哪怕是细微的情绪都无限放大。
  不管是情欲,还是担忧,快乐,还是心痛。
  她强撑着微微直起身,一手攥住胸前衣襟,竭尽全力让心神缓下来,尔后挤出浑身气力,朝地板重重磕了个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崔公公……不要怪罪山哥,一切都是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怒极反笑,“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有本王被蒙在鼓里!?”
  这一笑,他所有的,克制许久的自嘲、挫败、失望与不甘,几乎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
  其实他何必再问,何必再自取其辱。左右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从来都没有分清过,包括一次次柔情缱绻里的回应,也包括犹在耳边的那句“我并非不信王爷”。
  假的!统统是假的!
  唇角的笑意转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杀戮的眸光。
  陆乘渊一手拎起薛南星,粗暴地将她推在座榻上,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直至方才,你还不愿让本王见到你的真容……还在对他人投怀送抱!”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蓦地怔住了。
  眼前这张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散乱的鬓角全是湿的,不是水,不是泪,而是汗。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断渗出,滑过那双迷离失焦的眼眸,顺着苍白的脸一滴一滴坠落。
  此刻的她,就像一朵褪色的花,在雨中飘摇欲坠,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凋零。
  掌心猝然传来一阵一烫,陆乘渊这才惊觉他扼住的是怎样一片灼烫的肌肤。
  胸腔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陆乘渊怔怔地撤回手。然而,就在脱离他掌心的瞬间,眼前之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力地朝他倒了下来。
  陆乘渊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手的却是一片湿腻。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指尖,竟已被染上刺目的猩红。
  染血的指尖蜷了蜷,颤抖着揭开披风。
  披风下的袖口早已被血浸透,而此时此刻,袖中的那双手还倔强地紧握着,指缝间渗出涔涔血腥。
  直至怀中滚烫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颤,紧握的拳才终于撑不住,一点点松开。入目的是血肉模糊的十指,常人最敏感的无名指缝中还插着半截耳勾。
  她竟然就这么苦苦撑了近一个时辰。
  回想方才汤泉池中的一幕幕,只一瞬他便明白过来,也什么都懂了——所以这才是她不愿被他见到的原因。
  陆乘渊只觉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擭住,扯出,拽得四肢百骸都跟着刺痛起来。
  原来再强烈的怒意,都敌不过看她一眼,只需要一眼,她所有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
  陆乘渊一手扶着薛南星的背,稳住滚烫的身体不让她往下滑,一手打开座塌下的矮柜,摸出一个药盒。他单手拨开药盒,取出一个小瓷瓶,尔后轻轻捏住薛南星两颊,待她张开嘴,将瓷瓶里的药液倒了进去。
  这药是宫中徐太医所制,有醒神镇痛、平复心绪的功效,能缓解大多迷药与情药的毒性。可陆乘渊只知她大约是中了情药,却不知是哪一种。眼下虽喂她服下解药,但究竟能不能解,他心中并无把握。
  好在怀中的人服下解药,身体渐渐安稳下来,不再发颤,急促的喘息声也缓和了许多。
  陆乘渊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血肉模糊的指尖上,声音轻得近乎叹息,“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并未指望能马上得到回应,没承想,怀里的人竟听到了。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软糯的低语声贴着耳畔落下,“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