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二叔。”薛南星平静地唤了一声。
  她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眸中萦绕的那一丝对亲人的眷恋与幻想刹那消散,云遮雾绕的眼底陡然澄澈,唯见洒脱与坚定。
  她突然开口问,“你知道母亲为何给我取‘南星’这两个字吗?”
  薛以鸣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问。
  “南星,她希望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
  ……
  薛以鸣又是一愣,尔后像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做薛家大小姐又不是进了大牢,如今这天下开明,早就没了深闺小姐必须二门不出的规矩,陛下甚至还开办了女学。你若想去念书,二叔可以想办法让你进紫云书院……”
  “不。”薛南星冷声打断他的话,“我说的自由不是这个。”
  薛以鸣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神色平静,却字字掷地有声,“我要的自由,是遵从自己内心做选择的权力。”
  端秀的眉目中藏着星火灼灼,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皓皓广博的人间雪色中轰然摧开一簇烈火,烧尽所有的束缚与桎梏。
  薛以鸣见到这样的灼灼眸光,一时诧然,旧时那个指着自己鼻子,言辞激烈教训他的人,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然而,他很快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宁川前,有人交待过他:
  “这孩子脾性执拗,你光说这些,未必能让她点头答应。要是她真的冥顽不灵,油盐不进,那便——”
  薛以鸣稳住心神,忽然自胸口震出一笑,“南星啊南星,你不仅长得像你娘,连性子都如出一辙。当年你娘也是口口声声说要遵从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也做了——读那些女子不该读的书,研习兵法,畅谈治国之道,后来还妄图推行什么改革,整治吏治。好,这些她都做了,结果呢?”
  “结果就因为她肆意妄为、任性胡来,才害得我大哥跟着程家丢了性命,才让陆将军死在了宁南国!”
  薛南星蓦地怔住了。
  薛以鸣忽将语气放缓,语重心长,可每一个字却仿若从井底传来,挟着彻骨寒意。
  “二叔也年轻过,自然是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理解。但正是因为理解,才不忍心见你越陷越深……要是陆乘渊知道你是女子,或者不会计较。但倘若他得知他父亲的死,是你娘一手造成的呢?”
  第85章 李宅“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
  夏光明明晃晃,洒在薛南星眉间眼稍,却苍苍茫茫似起了雨雾。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茶楼,也不知道薛以鸣后来说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茫茫然之间,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悔,悔自己为何要来这一趟,悔自己为何不能再坚定一些,坚定地做程耿星。
  只做程耿星。
  “公子?”梁山五指在她眼前晃出虚影。
  薛南星恍恍惚惚抬眸看他一眼。
  梁山道:“那位魏大人说衙门里还有事,先走了。对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过去,笑道:“是个香囊,很香的。”
  薛南星接过香囊怔了怔,竟与陆乘渊给她的那个桂花香囊一样。
  她指尖蜷了蜷,安静地将香囊收进袖中。
  梁山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一愣,也不知她方才去见谁,怎么从这茶楼里一出一进,短短一刻钟的工夫,整个人都不大一样了。
  他实在没能忍住,问道:“公子,你怎么
  了?可是方才见的那人说了什么话?”
  薛南星没应声,只是沉默往前走。
  梁山跟在身侧,嘟囔道:“咱们一路从奉川逃出来,经历这么多艰险,你眉头都没皱过一回,怎么才这会子工夫,倒像是被抽了魂?”
  “山哥。”薛南星忽地驻足,看向他,“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星好?”
  梁山只觉得这一问来得莫名,想都没想,“什么程耿星、薛南星,不都是你吗?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说的话、做的事不都还是你吗?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薛南星声音像浸过冰水,“若这个‘我’生来就该是别人的债呢?”
  “那就还呗!”梁山道:“该治伤治伤,该偿命偿命——总比你现在跟游魂似的强。”
  梁山抱胸叹一声,继续往前,抛下一句:“你们这些做主子的呀,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将眉眼间纷乱的雨雾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薛南星看着梁山的背影,这才发现街市已经热闹起来,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归,人生百态,终归是有一条路。
  而无论她是谁,无论薛以鸣所言是否为真,她眼前的路都该只有一条——但求一个真相。
  “山哥——”薛南星疾步追上,“帮我去张府找那管家问句话。”
  梁山转头见眼前人目色熠熠,如星似月,又是一愣,这女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捉摸啊!
  *****
  小半个时辰后,远芳书斋。
  “张大人怎的来了?”李远平满脸笑意,疾步迎上。月娘抱着账册立在他身后,朝薛南星款款福了福身。
  薛南星提了提手中的漆盒,淡笑道:“正巧路过此处,想起前日之约,便顺手买了些茶点,特来拜访。”
  李远平忙吩咐月娘将茶点收起,而后抬手相邀,引着薛南星往书斋走去。他抬眼瞧见前日二人品茶的亭子下,聚着三五年轻学子,正热烈交谈,便开口道:“这会儿前面人多嘈杂,咱们还是去内院,寻个清净地方叙话。”
  薛南星微微颔首,款步相随。
  穿过前面的书斋,往里是一座两进的院子,想来此处便是李远平与月娘平日起居之所。
  薛南星目光悠悠扫过,只见这院子虽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布置得恰到好处,不禁赞叹道:“李先生从远州而来,能在此处得这样一个旺中带静的清幽院子,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远平谦逊一笑,“全赖老师昔日声名在外,我这书斋借了‘远芳’二字方能办得这般有声有色。当然……”说着,他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月娘,眼中柔情尽显,“也多亏了月娘,里里外外诸多琐事,全靠她帮衬打点,没她可不行。”
  薛南星闻言,稍作思忖,问道:“那这些年,你二人都未曾回远州吗?”
  李远平神色一黯,缓缓摇了摇头,“远州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眼中隐约可见一抹悲戚。
  “那平日里如何祭拜亲人,无需回乡扫墓吗?”薛南星又问。
  李远平扯了扯嘴角,“家中人口简单,只得父母双亲,如今都已离世,我又并无兄弟姐妹,便将父母的神主牌一同带在了身边。”一番话下来,丝毫未提月娘家中人事。
  薛南星心中疑惑一沉。
  既然是将神主牌带在了身边,在家中拜祭,那便极有可能备了黑签香。可按理来说,若在家中设祭台,若非有祠堂的大户人家,通常会摆在堂屋正中。然而她一路进来,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却并未瞧见祭台踪迹。
  但这种事不好直接问,她只得先将疑惑压在心底。
  薛南星默了一瞬,突然似想起什么,目色凝重起来,“说起祭拜,在下倒是想起一桩怪事。”
  李远平与月娘同时投来狐疑的目光。
  薛南星似想起什么匪夷所思之事,压低嗓音道:“昨日我听何知县提及,当年的大理寺卿张启山张大人,已然故去四年了。往昔张大人在京城时,对我多有提点,恩情难忘,我便想着前去拜祭一番。可到了那墓地,竟发现张大人的墓碑不翼而飞,不知被何人移走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留意着二人的神情。寻常人听闻这般离奇之事,第一反应定是满脸震惊,可李远平却面色如常,平静得有些反常。
  倒是月娘先开了口,“怎会发生如此怪异之事?”
  薛南星垂下眼帘,叹道:“是啊,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张大人的墓地周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想来或许是哪位受过张大人恩泽之人,想为他更换一块新墓碑吧。”
  此时,李远平却缓缓开口,“四年了,合该换一块了。”
  语声平静,似叹息,又似讥诮。
  薛南星不由抬眼去看他。然而甫一抬眸,眼前闪过一道藕荷色身影——
  月娘步上前,推开一间房门道:“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大人也乏了,不如进书房稍作歇息,喝口茶润润喉?”
  薛南星展目一看,这才发现几人言语间已行至一间书房门口。
  她微一颔首,抬脚迈入。
  这间书房虽不算宽敞,却布置得精巧雅致。入目之处,左侧是一排高大的书架,层层叠叠摆满了古籍书卷,正前方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角几竹翠竹栽于青花瓷盆中,甚为清新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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