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适才在马车内他们并非稍触及分,甚至还……有点久,那一丝温柔辗转里的回甘,到底是他唇齿间的残留,还是她沉溺其中的错觉,她还是分得清的。
  薛南星向来是个相信证据的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她竟会对旁人的只言片语深信不疑,对自己亲眼所见却视若无睹。
  熟悉的霜雪气息从身后笼过来,密密匝匝落下,将她包裹,像封闭的山谷豁然散开,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将她日久筑起的铠甲一块接一块吹落。
  她怎会不相信他,又怎么能不相信他。或许他也会无条件信任自己,无论她是程耿星,抑或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甚至……换了性别。
  纷乱的思绪到这里暂停,薛南星抬手擦掉半干的泪渍,自骨血中抽出一丝勇气,抚上那双环抱在腰间的手,缓缓转过身。
  她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第76章 告白(下)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
  薛南星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大人!”屋外忽有人唤了陆乘渊一声。
  像是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断,又像有人拿着刀兜头斩来,薛南星脑中忽地响起铮鸣之声,“噌”的一声,将到了嘴边的话齐头斩断了。
  她自恍惚中抽出思绪,仔细了听,是无影。担心他突然折转回来许是有甚么要紧之事,她下意识推开陆乘渊,转身就要去开门,却不防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陆乘渊依旧看着她,昏黄灯火下,他眉宇冷肃,而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其实你怎么?”他温声问,仿若外间的一切声音根本不存在。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默了一瞬,自心里提了口气,“其实,我并非……”
  “大人!是我,无影!”又是不合时宜的一声。
  一鼓作气,再而竭。
  等到薛南星再度找回那根崩断的弦看向陆乘渊时,方才蓄满力气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被生生斩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思绪陡然清明,她细一思量,这才察觉此刻突然表明身份确实有些冲动了。
  性别什么倒也罢了,照着对崔海的说法,为了生计,抑或为图方便,才作男子装扮都说得过去。然而倘若告诉他,自己整个身份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她就有心要骗他瞒他,甚至连魏知砚都知道,而他却蒙在鼓里,他会作何反应?
  思及此,她不敢再往深想了。
  此时此刻,她不是不信陆乘渊,反倒是不信自己了,不信自己能接受他所有的反应。方才莫名掉下的那些眼泪已是猝不及防,脱离掌控,这颗心似乎已经由不得她了。
  原来人真的会这样,越是在乎,越是小心翼翼,因为越怕失去。
  敲门声又再叩叩响起。
  陆乘渊终于忍不了,轻声丢下一句“等等”,便径自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声音是刺骨的森寒,“你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说。”
  无影跌进门,甫一抬眼,便撞见陆乘渊一张沉如锅底的脸,唔,王爷脸色似乎不大好?他旋即侧目,又去看屋里的另外一人,低垂着头站着,唔,指不定怎么惹怒了王爷。
  念及王爷方才如何惩戒梁山,无影脊背一凛。未免殃及池鱼,他当即转身,阖上门,长话短说回禀道:“王爷,大事不妙。卑职方才瞧见了京兆府的魏大人,就在咱们客栈附近经过。身边还带了两人,虽作寻常侍从打扮,可卑职一眼便看出是两个衙差。”
  此言一出,陆乘渊眼底竟是杀意毕现,连带呼吸都明显沉重了几分,“就这?”
  就这?难道这还不够吗?
  无影一愣,诧然道:“不是王爷您再三叮嘱,在宁川务必谨慎行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即刻禀报吗?”
  陆乘渊握掌成拳,是,是他早前吩咐下的。可迟不说早不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匆过来禀报了这么一句废话。
  无影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自家主子目光不善,只以为自己点到了关窍,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他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京兆府少尹突然出现在此,想来并非偶然。他与王爷是旧识,又与皇室牵连颇深……”他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卑职认为得派人盯紧了,以防节外生枝。”
  语毕,他见陆乘渊不言语,念及事关重大,不敢耽搁,说着就要冲出去,不防被陆乘渊叫住:
  “回来!”
  “王爷?”
  陆乘渊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没来由地问了句:“今日的密报可还在?”
  无影一头雾水。影卫司暗卫的规矩,需将每日探查所得撰成密报,呈王爷审阅。他是提前两日到的宁川,一切事宜早已部署妥当,今日只是在城外候了王爷一整日,是以密报上不过寥寥数字:“安排妥当,无异”。适才在城外,王爷瞥了眼便丢给自己了,这等关头,凭的要那封密报做什么。
  他直觉得陆乘渊此举别有深意,好在密报还揣在身上,未及烧毁,于是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的纸,恭敬递上。
  陆乘渊没接,颇为嫌弃地扫了眼,“眼力倒是日渐精进,一手字却是丝毫不见长进。”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无影睁着一双忽闪的大眼,“王爷??”
  陆乘渊忽地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册子,随手丢给无影,沉声道:“从今夜起,魏知砚的日常起居、饮食偏好、行踪举止、会客交往……凡此种种,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明日戌时,本王要见到你的笔录,若是有一个字不工整,你也不必再跟本王回京了。”
  “王爷——”无影登刻苦起脸来,欲哭无泪,“如果练一夜的功夫倒也罢了,我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舞文弄墨,王爷您是知道的。平日写几个字的密报就已经要了小命了,若要卑职事无巨细都写下来,只怕手未残,眼睛也要先瞎了。”
  陆乘渊懒得看他,悠悠抬起两根手指。
  无影瞬间会意,这是要他连记两日了,继续挣扎,“王爷,卑职、卑职记性好,保证一字不落向您禀报……”
  陆乘渊不为所动,缓缓抬起第三根手指。
  “别别别,我去,我去!”无影生怕再多出一日,“嘭”一声门响,瞬间没了影。
  确定再无人打扰,陆乘渊这才转身去看薛南星,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陆乘渊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薛南星是暮春,她眸中忧思如云外山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回京再遇,不是查案就是审讯,直至到宁川,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
  确切来说,不是见到,是感受到。
  彼时,二人打马行至一处半山腰,见漫天霞彩,明光万丈,他问她心愿是什么,她不答,只垂首默了一阵。
  可
  他知道,那时她笑了,至于为何,不得而知。
  而眼前这一笑,却真正切切出现在眼前,像是忽袭而来的清风,吹散了眉间疏离与倔强,又像是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了那身沉重的、不合身的铠甲。澄澈眸子里,不再是,抑或不止是熠熠火色,而是染上半壁春光的天真烂漫。
  他终于明白,方才那丝恍然从何而来,因他此时此刻才真正看清,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陆乘渊看着薛南星的笑颜,走近了,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男子不常买香囊?”
  “嗯?”薛南星愣了愣,好不容易想起适才在远芳书斋前确实看中了一个桂花香囊。她稍一思量,刚想说什么,只见陆乘渊从袖囊中掏出个小物拾递过来,带起一串淡淡甜香。
  “因为有心上人会赠予他。”
  心上人……
  夜风轻轻拂过,薛南星脑子一瞬懵了。一双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怔怔地悬在半空,半晌,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陆乘渊似乎察觉出什么,只以为她这般迟疑是在纠结其它那些有的没的,没由来地解释起来:
  “我听说女子常常会赠香囊给心上人……”一顿,又觉得不对劲,“呃,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愿意做女子,嗯,你知道的……”
  话到这里,解释已然成了掩饰,他掩唇虚咳两声,端着一本正经、云淡风轻的脸,“咳咳,毕竟本王乃堂堂昭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唔……”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后头的胡言乱语,就这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尽数堵了回去。
  接过香囊的瞬间,薛南星握住陆乘渊未及撤回的手,往腰间轻轻一拽,踮起脚尖,仰头对着陆乘渊的双唇压了上去。
  唇齿相接间,她轻声回应,“我知道的。王爷,我知道的。”
  沉静温柔的声音在心尖上轻柔一触,将某人一身霜寒悉数化去。
  陆乘渊默了一瞬,挑眉看向她,“所以,你方才想说……其实什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