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适才李远平虽然恭谨,但并不十分热络,眼下听了薛南星这一番话,不知是因着李申这层渊源,抑或多了些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态度格外诚挚了几分。他目露钦佩之色,双手端起茶盏,做敬酒状,“真是失敬了。”
薛南星以茶盏相迎,笑而回敬。
两人轻啜一口,随即薛南星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只可惜,本以为此番来宁川能有机会再见李老师一面,谁料一到此地,便从何知县处得知李老师早已告老还乡,连带老师那间书院也没了。所以我才让沈兄陪着我过来这‘远芳书斋’看看,若能得知一些李大人的近况也好。”
然而还未及李远平回话,只听得院中“哐当”一声。
二人皆是一惊。
薛南星循声望去,只见月娘怔然站在院里,纸、笔、卷轴在脚下散落一地。
“夫人,您没事吧?”家仆匆匆赶来询问。
月娘摇了摇头,只道无事。李远平却吓得不轻,搁下茶盏冲过去,指着家仆斥责道:“怎么回事?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让夫人拿重物,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月娘将他的手拢回来,握于掌心,“夫君息怒,几卷书画几只笔而已,是我坚持要拿的,我是有了身子,又不是有了绝症,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不许说胡话。”李远平轻声责备,面上的怒气却已是消散不少。
“妾身遵命。”月娘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不过今日忙了一日,身子乏了倒是真的。”说着,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正从晴翠庭走过来的人,为难道:“只是夫君答应了要与几位大人一同吃茶……”
李远平略一思忖,回身几步,对薛南星拱手道:“实在不巧,月娘她身子不适,眼下还不知有没有伤着,我想……”
“明白。”薛南星点了点头。她方才刚走过来,先是见他夫妻二人耳鬓厮磨,又听了这道“逐客令”,心知已不适合再过多追问,只道:“夫人为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便打扰了,改日我带上茶点,再来与李先生畅谈。”
她脚尖轻转,朝门口走去,然而方跨过门槛,忽地被人叫住,“张大人……”
薛南星回过头,见李远平跟了上来,意外道:“先生可还有何事?”
李远平沉吟片晌,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老师他……他很好,大人无须挂念。”
薛南星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片晌才缓缓笑道:“那就好。”一顿,又道:“只可惜远州路途遥远,公务缠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李远平后退半步,双手合袖,深深鞠了一揖,“大人有心了。”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一阵,只觉得这一揖不似揖别,倒像是……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朝院里瞥了眼,见月娘还在原地等着,便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出了书斋,站了一会,不由回头,再次望向那块“远芳书斋”的匾额。
“远芳”……这两个字到底作何解释?
“耿星?”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思绪,“不是说吃茶吗?怎么才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走了?”
薛南星回头,见到陆乘渊与魏知砚不知何时已一前一后站在她身后。
她转身上前,回道:“月娘应该是有了身孕,得早些歇息,我见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说着,目光落到魏知砚手中的油纸包上,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些茶点。”
魏知砚看着她,笑了笑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了吗?不在这里吃,我们去别处吃,等闲浪费不了,算不上可惜。”说着,伸手便要去牵薛南星。
可他甫一伸手,却见对方下意识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原本清浅明亮的眸光,只一瞬便黯淡下来,魏知砚愕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其实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只手方才已经给了别人,不能再多给一个人了。可一抬眼,却见魏知砚眸中似有微澜,叫人没来由地生出些歉疚来。
她避开魏知砚的目光,忖了忖,又解释道:“方才连喝几盏茶,竟一下又不饿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牵强,遑论听这话的人。
然而魏知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方才那点眸中微澜从未存在过。他沉默片刻,抬手将茶点递给薛南星,“那你带回去,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薛南星一时愣怔。无端端支开他去买茶点本就过意不去,方才又那样突兀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邀请。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包茶点罢了,饶是陆乘渊再如何霸道,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生气。
不对,那人生不生气,为何生气又与她何干。
思及此,她赶忙摁下这个可怕的念头,伸手接过茶点,“那就多谢知砚兄了。”
“程耿星。”一道寒声落地,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人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地开了口:“东西拿了还不走?”
薛南星登时一个激灵,可这“是”字还未出口,却听得魏知砚道:“等等。”
这两个字,竟是对陆乘渊说的。
魏知砚笑意温和,“乘渊,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耿星说。这茶不让他吃,话总不能不让他说吧。”话里话外多少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薛南星心下一沉。
她深知魏知砚一向谦和,如此言辞,想来是真的有要紧的事。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让陆乘渊等等,倏尔听得他冷笑一声,“知砚这是什么话,本王何时左右过他?”
那人横眉瞥了她一眼,又冷眼扫向旁边已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小摊上,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道:“自己想办法回客栈复命。”话音落,人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副模样薛南星太清楚了,每回丢下这么一句话让她自己回去,便是又生气了。
薛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
魏知砚将这份无奈尽收眼底,不知是安慰对方,疑惑是自我安慰,“边走边说罢,好歹能同行一段。”
二人并肩往街口走。
魏知砚依旧走得很慢,将自己为何来宁川,以及那采花贼的作案手法,案件始末一一道来。
“……那贼人专挑富贵人家的小姐下手,留下羽毛也是对官府赤裸裸的挑衅……”绕了半晌竟分析起案情来。
“知砚哥哥!”薛南星忽然打断。不是她不愿听,只是这几句他方才已经说过了,况且她留下来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听这些。
薛南星有些着急起来,“知砚哥哥,我有令在身,事关紧要,合该今夜向王爷复命,所以还请长话短说。若是回晚了,王爷怕是要怪责。”
魏知砚脚下步子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近乎于叹息。
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渐散去,暮风拂过,带起的灯火点点落入魏知砚眼中,温熙得像月下静湖。然而表面越是平静的湖,就越是容易藏着暗流。
魏知砚垂下眸,沉默地看着薛南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南星,其实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无何都该告知你。”
薛南星疑惑地点了点头。
“出发来宁川前,我听长姐提到说,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赐婚?”
第74章 取字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赐婚?”薛南星的心被这两个字拧得紧紧的。
她怔怔地问了句:“可有说是和谁?”
“你妹妹,薛茹心。”字字句句,坠入心间。
果真是她。
皇上和太后对陆乘渊的婚事素来挂怀,薛茹心又是太后早就认定的外孙媳妇,赐婚一事顺理成章。她明明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可为何还会在听到的这一瞬,为了意料之内的事难受。
或许,因为不知何时起,她已从看客心,成了剧中人。
魏知砚的话伴着暮风,断断续续灌入耳中,“我告诉你这些并无他意,只是想到你如今女扮男装,跟在乘渊左右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赐婚的圣旨下来,茹心便是板上钉钉的昭王妃,随时都可能嫁入王府。到时你这个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妹妹府上的邑从,到底是不合适的……”
“南星……?”魏知砚见她不出声,轻轻唤道:
“嗯?”薛南星愣了愣,转过脸来。
魏知砚看了她许久,声音染上一丝哑然,“南星,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万般皆是道理,薛南星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那种欲舍难离,欲续无由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巨石般堵在胸口,当真难受极了。
倏忽间,她竟想起一些旧事来——
幼时她很爱吃甜食,每每见到义庄的供台上有糕点都会忍不住想去偷几块。直至那一日,她又偷来几块糕点,吃着吃着,竟咬出一颗带血的牙。后来接连一个月,每隔几日她便会掉下一颗牙。外祖父说嗜甜会上瘾,甜食吃多了便会掉牙,让人上瘾的东西别轻易触碰。是以她后来连最爱的桂花糕也不敢多吃,怕一旦上瘾便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