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薛南星坐在陆乘渊身前,脊背僵硬,面色紧绷,因不敢向后倚靠,整个人便像木头似的杵得笔直。
  大半时辰过去了,后背是没靠上陆乘渊,可无着无落的,行路又颠簸晃荡,很快她便有些撑不住了。
  正这时,发顶突然落下一道寒声,“本王会吃了你不成?”
  薛南星心下一凛,只觉得头皮发麻,默了半晌才生涩地挤出几个字,“属下愚笨……”
  答非所问。
  陆乘渊脸色一沉。他知道她每回害怕自己时,都会自称“属下”。此人推断案情时侃侃而谈,有求于人时巧言令色,可偏生到了自己怀里就成了惊弓之鸟。
  他目光一垂,便见薛南星眉眼轻垂,白皙的脖颈尽露他眼底。他阖了阖眼,移开目光,下一刻,伸手从马鞍后捞过一个包袱,往身前一塞,冷声道:“不想你的行李掉在路上就往后靠。”
  薛南星只觉后背突然触及一片柔软,将僵直了半日的疲惫瞬间卸了出去,舒服地差点叹出声来。
  有这层包袱隔着,薛南星总算松了口气,仿佛这是一层保护壳,身心都松快了几分。她这才感受到陆乘渊胸膛宽厚,一双手臂不松不紧地将她圈在怀中,执缰而护,带着独属于他的清香。
  一时间莫名安心起来。
  薛南星一言不发,陆乘渊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怀中之人总算没死命绷着了,身子软和地靠了过来。
  二人同骑,因中间隔着个包袱,陆乘渊减慢了些马速,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发现怀里的包袱越发压紧了些,再一凝神细听,却听见身前的人呼吸绵长,竟然睡着了!
  陆乘渊简直觉得要被她气笑了,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此刻竟在他怀里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呵,骨气?”他轻笑一声,然而手臂却不由收紧了些,又减了些马速。
  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薛南星一觉醒来,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入目的便是落日熔金,漫天霞光的一片澎湃之景。
  薛南星瞬间坐直身子,仰脸迎着霞光,任由化进山岚的流霞拂上脸颊,“好美啊——”
  “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天地复又安静下来,耳畔只得簌簌的风声。
  薛南星这才发现,此刻他们正行至一处山腰。
  她忽地想起两个月前,她离开禹州的云外山时,天色与眼下很像,彼时她已经心知凌皓劝不动陆乘渊准允自己进大理寺,也不确定还会不会再遇到他们。她背负着一身血债,踏上未知之路,摸索许久也没辨出方向。
  而今日不同,此去宁川若是顺利查出张启山的死因,她便能切切实实地往前迈出一大步,哪怕是涉险,哪怕身前是山峦峭拔,只要越过山头,便能窥见曙光。
  她在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这许多日子里都是茫茫无依的时刻更多。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这一回前头还有万丈霞光,身后还有……
  “王爷——”轻轻一声被风送入耳畔。
  薛南星于山岚疾风中缓缓道:“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陆乘渊怔了怔,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底却似染了澜沧江的薄薄雾气,烟笼月照的叫人瞧不真切。
  忽然间,薛南星手指天际,抬高声音,欣喜叫道,“王爷,您再看!”
  陆乘渊闻声抬头,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的火烧云翻卷奔涌,满眼尽是万里山光暮,天地间一时皆明光万丈。
  他蓦地怔愣住了。
  他早已习惯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蒙上一层黑纱去看,饶是夕阳再美,也不过叹一句“只是近黄昏”。可不知何时起,怀中这
  个人正一点一点填满这颗心,撕掉他眼前遮天蔽日的黑纱。
  思及此,笑意自眼底浮起,慢慢地,缓缓地,霎时间,所有的那些不为人知,不表露于人前的温柔,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该是常笑着的。
  眸中雾气消散,他带着笑意去看怀中的人,鬓角的青丝在风中恣意翻飞,忽地在心尖上拂了一把。
  怔愣之际,却见她也回过头来。
  四目交汇,明眸如星,里头盛着融融的赤诚。
  “王爷,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嗯。”
  “此案结束后,王爷可还有其它事想做?”
  陆乘渊愣了愣。他着手查这件案子,无非是想着死后对爹,对南星有个交待,在此之前,似乎除了死,他再没想过会有其它选择。然而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薛南星见他目色沉沉,并不言语,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除了死……”忖了忖,又换了个说法,“王爷有什么心愿吗?”
  她的眼底澄澈,宛若清潭见底,似乎有照清这世间一切的魔力。
  心愿?
  其实陆乘渊并非没有心愿。
  他的心愿是回到十一年前,回到爹还未战死,母亲还在窗边缝制长袍,南星与他还在沉香园里倒腾那些桂树的时候,可说到底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皇上赐他“未晚”这个字,却殊不知,所有一切都太晚了。
  陆乘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自己,沉默着摇了摇头。
  薛南星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失落之色被陆乘渊收入眼底。
  他忽然反问:“你呢?你的心愿。”
  “我的?”薛南星有些错愕,似乎从未想过陆乘渊会问自己,也似乎从未想过答案。
  她不再看他,逃避似的折回身去,只将目光投向天满天霞色。寂静的光辉平铺浇下,路上的每一道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或许当所有的坎坷真的已经跨过之时,或许……
  她头一回认真地想了想,倏尔觉得,或许“闲时与你立黄昏”这个心愿也挺好。
  发顶轻轻落下一声“嗯?”,他似乎还在等她的答案。
  所有思绪化作煦风和日般的一个笑,薛南星垂眸笑道:“既是心愿,说出来便不灵了。”
  陆乘渊觉得莫名,冷着一张脸道:“那你为何还要问我?”
  “好奇。”
  “好奇?”
  不待陆乘渊再开口,薛南星突然握住缰绳,一勒马头,“驾!”
  二人的青衫长袍在风中肆意缠绕,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自身后洒落下断断续续的少年之音——
  “王爷,您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所以一切都为时未晚……”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您想做的吗?”
  “王爷,我方才见您笑了。”
  “真好看……”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如同藏起儿时珍宝那般,藏起了那句始终未能宣之于口的: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第66章 宁川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原定在路上的时日是三日,头一日虽耽误了些时辰,可方才二人一路疾驰,不曾停歇,戌时便到了宁川界外官道口的驿馆。
  “看星星?”薛南星不可置信地重复一句。
  她不依不饶磨了一路,本想引他说出解蛊一事,继而提议去此案毕后去苗疆。可没承想,居然从陆乘渊口中问出这三个字,这位“活阎王”想做的事竟然只是看星星。
  陆乘渊不再言语,翻身下马,朝薛南星伸出手臂,“下来。”一顿,又道:“左手。”
  薛南星一听,知道他是怕自己右手的伤还疼着,唇角弯了弯,“没事,伤口早就不疼了,我自己下来就好。”
  陆乘渊脸色一沉,收回无处安放的手,若无其事地负于身后,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了,那便去把马刷了。”
  “刷马?”薛南星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听了这二字差点没摔下来,“这会儿?刷马?”
  她忙稳住身形,翻身下马,还欲再辩几句,可哪里还有陆乘渊的人影。
  捏紧缰绳的指节发白,薛南星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好在眼下的她是张纯甫,要扮作六品京官,身上自然少不了带些银子。
  就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何况这区区刷马?
  “够了?”薛南星朝守马厩的小吏递过一锭银。
  小吏的视线黏在手心的银锭上,点头如捣蒜,“够够,够了,别说刷马了,买马都够了。”
  “买马?”薛南星扫一圈马厩,“你们这儿有马买?”
  小吏将银锭塞进怀里,拍了两下,一边栓马,一边道:“当然有,哪间驿馆能没匹马啊!别说马了,马车、车夫也都是有的,驿馆里若是连匹马都没有,那还能叫驿馆么……”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小吏定睛一看,是两锭银。他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位年轻大人倏然间目色恨恨,咬牙切齿地道:“聘个车夫……”
  “不,两个!”
  翌日,晨光微熹。
  陆乘渊洗漱完,甫一打开房门,便撞见一张笑盈盈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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