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句句话灌入耳中,在薛南星眼前渐渐聚起雾气,热到发烫,烫到她几乎承受不住了,搭在双膝上的手死死揪着袍摆。
  “彼时大理寺卿张启山是程御史的弟子,验尸之术深得程老真传,于是皇上下令由他亲自验尸,查明真相。然而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无果,最终只得以意外定案。”
  听到这里,陆乘渊冷冷地笑了,“意外、意外……”他身子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人,问道:“你信吗?”
  薛南星一时竟无言可辩,任由背脊被一道寒光摄着,凛凛刺骨。
  “可惜啊!“陆乘渊叹一声,“连皇上都信了,因为张启山没有理由在自己恩师的案子上撒谎,世人也信了,因为他是法界灵犀程启光的弟子,这世上无人比他更有资格确认那些尸骨的身份。”
  “然而有一个人不信。
  “他眼尾微挑,侧目道:“崔海,你猜得到是谁吗?”
  话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崔海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奴愚钝,从前虽听说过当年那桩案子,却从未往此处想过。眼下经王爷这么一点拨……”一顿,“莫不是程老先生本人?”
  一字一句,字字叩在薛南星心头,一口气提上了胸口,里头像装着一壶煮沸的茶水,只等着一只手掀开,她拼命想要隐瞒的一切就会喷薄而出。
  “所以十年前一案中,程老先生根本没死,或者说,并非死于十年前?”崔海从袖中抽出根青白的手指,朝案桌上指了指,“按王爷的意思,这半块玉佩是程老先生的,可为何会出现在……”手指划向薛南星,“……程公子你手上?”
  程公子?薛南星瞳仁骤然一缩,崔海并未透露自己的女子之身。
  短短几个字仿佛一盆冰水,瞬间将胸口沸腾翻涌的淋了个透,“呲”一声泄了全部热气,连带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也泄了下去。
  未等她再细想,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踱开两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程老先生不仅将玉佩给了他,还教他验尸之术。张启山尚且只得程老七分,可他年纪轻轻却已深得精髓,连书写验状的笔风和习惯都一无二致。”
  言讫,长身立于薛南星面前,居高临下,“如何,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程耿星!”
  三个字落在头顶,薛南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陆乘渊还是唤自己程耿星?也就是说他知道康仁十二年一案的疑点,也知道这半块玉佩是外祖父的,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崔海也愿意替自己瞒着。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思绪重新清明起来,既然陆乘渊发觉了父亲一案的疑点,知道张启山此人有问题,那他找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则是为了翻查旧案,而并非为了销毁罪证。
  她又想起崔公公昨夜所言,陆乘渊如此心急要查换粮案是为了牵出他父亲战死的真相,而换粮案又与五年前的观音失窃案有关,观音失窃案又是张启山所办,换言之,她的目的与陆乘渊其实是一致的。
  烛火朦胧,薛南星一直垂着头,甚至没看清过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刻莫名信了他,或许她可以赌一把。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第49章 坦白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程耿星这个身份是登记在祈南县的户籍册上的,在祈南县的那两年,为隐藏身份,程启光一直让她做男童打扮。饶是陆乘渊已经派人去查了,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即便找出破绽,消息少说也得月余才能传来京中。
  而一个月后,她怎么也得查出个结果离开昭王府了。
  薛南星微微抬起身,拱手揖道:“禀王爷,属下生于祈南,自懂事起便没见过父母,只记得八岁那年被义父收养至义庄,得其精心教养,学习验尸之术,连程耿星这个名字也是义父所取。”
  话至此,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几分,“义父说,此名取自耿耿星河欲曙天,寓意早日揭露真相,还昭昭天明于天地。”
  好一个耿耿星河欲曙天,好一个程耿星。
  陆乘渊终于听到他心中的答案,可意外地并未得到他预想的坦然。
  夤夜里只得屋中一星灯火,映在他冷眸深处,如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转瞬却又在心底泛起更深的悲凉。
  薛南星屏息凝神听候发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那双云头履才微微动了动。
  只听崔海试探道:“王爷,这青砖地上跪久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既然程公子认了,不如由他先起来回话。毕竟是程大人的义子……”
  喑哑的声音自头顶落下,“起来吧,本王有话问你。”
  跪得太久,薛南星双腿几乎没了知觉,乍听这一声“起来”,竟还一时动弹不得。
  崔海瞧着心疼,忙上前去扶。
  “多谢公公。”薛南星颔首道谢,不只为扶她的这双手,更为他守住的那句诺。
  崔海不以为意地笑笑,摆手道:“公子客气了。不过再大度的主子,也容不得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打诳语。公子眼下可得好好回王爷话了。”
  话虽是笑着说的,可薛南星明白当中的意思。崔海没拆穿他女子的身份,归根到底,是因为昨夜为了替王爷解毒一事答应了她,而眼下这般情境,他若再开口便是认下了欺瞒主子的罪。
  所以,后头的话她必须想清楚想明白了,不为她自己,也为帮她的人。
  所幸眼下主动认作外祖父的义子也并非毫无准备,这十年来的种种,她心里早就编了个画本子。
  只不过这画本子里的故事,哪些能说,哪些还不能说,要如何说,不必崔海提醒,她都得仔细琢磨。
  薛南星暗自思量,说到底,对于陆乘渊这个人,她实在了解的太少了。选择暂时相信他,不过是凭她个人的推断和感觉罢了。要是一下揭了全部底细,倘若她信错了人,赌错了,岂非输得一败涂地。
  再想深一层,既然眼下只能确定陆乘渊要查张启山,那她只需要借陆乘渊之力去查便是了,左右不过是再跟他一个月,透露的越少,破绽也就越少。
  一思及此,她决定写一本没有薛南星,只有程耿星的画本子。只要听故事的人在意的那部分是真,谁又会留意到故事里编纂的细节呢?
  画本子里,程耿星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他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当成扫把星赶走,后来他便躲到了没有人的义庄。
  直至那日,义庄里来了个守尸人,才第一次有人问他肚子饿不饿。
  薛南星真真假假地说着。
  “那日起,义父便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写字、撰文验尸,教导我律法与正义。但对于从前的事,他并不多提。我知道那是义父心里的痛,他不说,我便也不再多问。连他是程启光,那个大晋赫赫有名的程相,我也是后来才得知。”
  后来,也就是数月前。
  “义父突然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说他要回京查一桩康仁十二年的旧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义父身上背负着这样重的血债,原来程耿星三个字承载着这样的寓意。可变故就发生在启程的前一日……”
  那日,程耿星去邻村验尸彻夜未归,回来后却发现他们的宅子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程启光也葬身火海。而这半块玉佩,是程耿星亲自验尸后,从义父的腹中取出。
  “想来这半块玉佩与义父的死、与康仁十二年的案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属下不得不冒险上京,只为一个真相。”
  一声声“义父”虽是假,情却切真意实,话到末了,薛南星眼底已是波涛翻涌。
  没承想,陆乘渊问的第一句,竟不是这画本子里的任何一页,也无关这两桩案子,而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句——
  “你可曾听程相提过他的外孙女?”
  薛南星猛然一怔,陆乘渊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他从前认识她?
  “或者说……”没待薛南星回过神来,陆乘渊又道:“他可曾告诉过你,康仁十二年一案中,可还有其他人活着?”
  薛南星抬眸看向陆乘渊,忽然觉得此刻他有些不太一样。
  从前她觉得陆乘渊是皎皎空中的孤月,清冷孤绝。眼下再看他,却更像水中的月影,明明还是一样的清冷孤绝,可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碎开。
  有这么一瞬,一颗心上仿佛有只小猫爪在踩着,时松时紧,似疼似痒,总之不是滋味。
  从前外祖父教她验尸,教她律法,教她做人,可从未教过她如何看人心,眼下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茫然和犹豫。
  “程公子,王爷问着话哩。”崔海细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程相的外孙女,薛南星,十年前随程相一同离京的,你可曾听他提及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