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双手捧起茶盏,茶香浓郁,水温而不热。思及自己折腾了大半日,都未曾沾过一滴水,她赶忙润了润皴裂的双唇,又实在没忍住,仰头一口饮尽。放下茶盏后,还不忘捏起衣袖,抹了把嘴角。
陆乘渊扫了她一眼,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似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品茶——更准确地说,是喝水。
薛南星倒不觉有异,揣摩片刻后道:“王爷,修觉寺一案虽已结案,可五年前的千手观音失窃案,却仍是悬案一宗。”
陆乘渊并不意外,轻描淡写道:“窃取观音之人乃工匠李瀚,此人借修缮观音的机会,偷龙转凤,将真品打磨成千颗玉珠偷运出城,不料在禹州境内的修觉寺遭遇不测。如今玉珠已尽数寻回,不日将呈交圣上,由圣上亲自定夺,何来悬案一说?”
“王爷,您应该知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薛南星言辞凿凿,“当年千手观音展出一事举国皆知,朝廷派遣重兵把守,礼部、户部皆有官员参与筹划。即便是真的损坏,又怎会轻易被一名工匠偷龙转凤?事后,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来却一无所获,当真只是办事不力吗?”
言罢,她抬眸看向陆乘渊,默了一默,道:“王爷心思澄明,个中蹊跷又怎会不知?”
“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明知道,却放任不管吗?”声音不怒自威。
一股森然寒意侵袭而来,薛南星心道不妙,立马撩袍跪下,“草民不敢!”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了。
薛南星稳住心神,想起凌皓曾说过,陆乘渊五年前不愿彻查此案,只因不信神佛,懒得理会。于是,她硬着头皮道:“那尊千手观音像,传言再神秘,褪去怪力乱神之说,也不过是石头一块。王爷不加以深究,定是有王爷的理由。不过……”
“……倘若窃取观音的幕后主使一直潜伏在六部之中,并且主导了龙门县的换粮案呢?”
陆乘渊斜睨薛南星,眼底波澜渐起。她跪在地上,脊背却是挺直的,即便看不到表情,也依然能感受到她骨子里透出的倔犟。
巧言令色,冥顽不灵,一如当日在修觉寺初见时的模样。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她半晌,吝啬地说了两个字:“继续。”
薛南星瞬间意会,接着说道:“玉珠性状奇特,遇热变红,普通商贩等闲不敢轻易收购。这也是修觉寺一案中,真凶了悟蛰伏五年都不曾出手的原因。但他伏法前,为何还要冒险潜伏寺中,寻找这些难以脱手的玉珠?草民推测,这背后有人指使,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五年前与工匠李瀚里应外合,窃取观音像之人。彼时,王爷正在龙门县查换粮案,那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才借了悟之手行事。”
“那你又如何得知,此人与龙门县一
案有关?“陆乘渊问。
“直觉!”明明颇为荒谬的两个字,却被薛南星说得坚定无比。
“直觉?”陆乘渊轻笑一声。
未等他继续开口,薛南星又道:“虽不能凭直觉断案,但能寻着直觉去查案。王爷,若真有这样一个幕后之人,他为何急不可耐?为何不等到龙门县的案件告一段落,王爷和世子离开后才出手?因此,草民才心生猜疑——这玉珠背后的观音失窃案,可能与龙门县换粮案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他,甚至是他们,担心王爷会先一步找出玉珠,进而抽丝剥茧查出端倪,这才冒险行事。”
“修觉寺不过是禹州境内、龙门县外一间偏僻小寺,能够查到这里并非易事。草民大胆推测,王爷从龙门县押解回的嫌犯中,或许就有向他们提供玉珠线索的爪牙。”
话到末了,她将声音抬高三分,一字一顿道:“还请王爷准允草民入大理寺,协助彻查此案!”
薛南星一口气说完,也不知是耗尽了气力,抑或是心里没底,整个人跪伏拜下。
“你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跟谁学的?”方才言语间的戾气竟是散了不少。
薛南星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拱手回道:“王爷英明神武,气度非凡,如画中谪仙,草民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陆乘渊振袍起身,居高临下看向薛南星,“聪明之人,本王很是欣赏,可既聪明又巧言令色之人,就令人生厌了。”
薛南星愣了愣,刚刚松下的心弦一下又绷紧起来。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除了……除了大闹凤南街一事,实属迫于无奈,其余种种,皆是发自肺腑。草民盘缠用尽是真,走投无路是真,对修觉寺一案存疑是真,立志入大理寺投身法曹也是真!恳请王爷明鉴!”
薛南星终于道明心底那句,今日种种,皆因她想入大理寺。
屏风另一侧,硕大的山水图中,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一道瘦削单薄,如山间劲草,另一道,颀长俊逸,若林中修竹。
她低着头,不知在看向何处,他也低着头,在看她。
……
“需要多久?”
“回王爷,争取三个月。”
半晌沉默后,清冷的声音忽然落下:
“给你一个月,若是查不出结果,本王亲自派人送你回祈南。”
颀长的人影消失在屏风上,唯有另一道还怔怔地伫立着。
直到门被拉开,又阖上。好半晌,她才动了动,“什么?一个月?”
第16章 魏知砚京兆府少尹……魏大人
薛南星反应过来,拔腿追了出去。
“王爷请留步!”
陆乘渊一袭玄色锦袍,长身玉立,在马车边顿了顿,却又好似没听到般,撩起袍摆,欲抬脚上车。
薛南星冲到跟前,顾不上行礼,火急火燎道:“王爷,草民是否明日就去大理寺应卯?”
陆乘渊一步跨上车辕,头也不回,“本王只答应让你查案,从未说过让你进大理寺。”
话音甫落间,高泽抬手将车帘放下,把薛南星与陆乘渊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高泽折回身,手中缰绳一勒,“驾”!马车绝尘而去。
什么?薛南星喉间一噎。
方才的话断断续续在耳畔打转:“查案可以,进大理寺不行”。
她猛然惊醒,抬起掌根,“啪”一声重重打在自己脑门上,心中懊恼不已——还是大意了,将这“活阎王”想得太好应对,不料被这人故意避重就轻绕过去了。
眼下可好了,入不了大理寺,却要替他查案,折腾一日下来,反倒把自己卖了。
……
大晋民风开化,城内虽设宵禁,但并不严谨。尤其是城西的潘楼街、城南的流云巷一带,不少楼馆得了衙门特许的牙贴,便可通宵挂牌,上灯点火。
此处靠近流云巷,虽不及那头热闹,却也有几家酒馆仍在经营。
迎着街边酒馆透出的光,马车一路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成了一团团烟煴。
薛南星心中郁闷难当,瞥见地上的玄色小石块,想也没想,捡起一块,连着胸中堵着的闷气,一并往那团朦胧里狠狠砸去。
很快一声闷响传来,紧接着,才是石头落地的清脆声响。
“嘶——”黑暗中,有人倒抽一口气。
薛南星呼吸一凝,糟糕,砸到人了!?
她忙抬手扇了扇尘烟,定睛望去,果然见到不远处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似是正低着头,用手背抵住右侧额角。
薛南星几步靠近,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隐约还混着一丝松香气息。
被砸到的是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看年纪不过二十余岁。他一手抵着额角,一手还拎着个小酒壶,想必是刚吃了酒出来,就无端糟了这一击。
伤在头上,可大可小。
薛南星心底发憷,赶忙问道:“公子,可有伤着?”
“无碍,姑娘这一砸倒是将我砸醒了。”声音温润。
那公子揉着头,侧转脸看过来,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姑娘?这二字如雷轰电掣。
薛南星霎时怔住。
她自幼跟着外祖父在外漂泊,为图方便,常做男子装扮,省去不少麻烦,程启光便也由着她。后来她向程忠学了些运气之法,气运丹田,抵住喉咙后部发声,便可以改变本来的声音,与一般少年郎差别不大。之后但凡着男装,她便会用这个法子掩饰原声。
多年来,她早已驾轻就熟,成了习惯。
可方才事出突然,情急之下,薛南星忘了压下嗓子,暴露出原声。加之她属实心虚,语声怯怯,竟还多出几分少女的娇怯。
那公子看清薛南星后,竟也一时怔愣,不知自己是真醉了,还是被砸晕了。他双唇翕合,半晌才挤出一个“你”字。
薛南星硬着头皮拱手行了个男子礼,压着嗓子道:“在下无礼,误伤兄台,实在抱歉!”
言罢,她抬眸看了眼对方额角,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上头绣着几簇鹅黄色的桂花,一边对叠一边道:“伤口不深,应是皮外伤,先用这个止着血。”尔后,又指了指那公子手中的酒壶,“兄台,劳烦借这个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