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凌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他惊得连连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跌坐在泥泞之中。
  深褐色的泥坑里,一颗头骨赫然出现,白得刺眼,触目惊心。
  “世子,快!”薛南星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全然不顾枯枝刺入掌心的生疼。
  凌皓被她一唤,瞬间回过神来,嗖地弹跳而起,顾不上一身的泥泞直冲院门,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不久,几道黑甲身影闻声赶来,手持铁锹,围着那片土坑小心翼翼挖起来。
  泥土被一铲一铲掀翻,森森白骨件件显露,越挖越多……
  薛南星就着一旁的空地耐心拼凑起来,不多时,一副完整的人骨骨架逐渐成型。
  她站起身,目光在尸骨上停留了许久,缓缓开口:“够了……”
  暮春的清晨,斜阳入林,半空中浮动的水汽丝丝缕缕,清晰可见。明明是澄黄的暖阳,透过层层树叶,却好似被滤掉了温度,照得人心底发寒。
  “还真是邪门!”凌皓惊呼出声。
  薛南星自是清楚这“邪门”二字从何而来,可她偏不信这个邪,仍是盯着地上的尸骸,垂着眸喃喃道:“据尸骨的特征、齿间磨损程度以及腐化程度判断,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死亡时间应在五年前。”
  她忽然向前一揖:“劳烦世子着人备下两桶水,二升酒和五升醋,再挖个土坑,我需要蒸骨。”
  “蒸骨?”凌皓犹疑地瞟了眼地上,又看向薛南星,劝诫的话在嗓子里梗了梗,好半晌才开口,“程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诅咒实在是邪门,一个死在水里,一个死在火中,这眨眼的功夫,又从土里挖出一个……翻翻看看且算了,你还要蒸……?”
  他闭了闭眼,退开半步,“若真是有诅咒一说,怕是还未蒸出个所以然,咱们就都得陪在这儿。”
  见薛南星仍是面色不改地看着他,他轻咳一声,挺了下腰身,“我堂堂七尺男儿虽不怕,可京城里倾慕我许久的那些个姑娘可就……”
  “世子!”薛南星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前
  两次验尸世子都是亲眼见到的,所谓死于水中、死于火中皆是人为。眼下这幅尸骨,很可能与这两桩命案有莫大的关联,只要蒸骨细验,定能破局。”
  她沉了口气,突然抬起右手,三根指头直指苍穹,字字铿锵道:“尸乃我程耿星一人所验,骨是我程耿星执意要蒸,若世间真有‘诅咒’,愿一切责罚恶果,尽数加诸于我一人之身。”
  若世间真是有神灵,她倒是要问个彻底,问个明白。为何双亲无辜,却惨死异乡,尸骨无存,为何外祖父一生正直清明,却难逃奸佞之手。
  这天理昭昭四个字,究竟是悬于恶人头顶的利剑,抑或只是对枉死之人及其亲人一句苍白无力的慰藉而已。
  凌皓心中一震,一股熟悉之感霎时涌上心头。他定睛望去,眼前之人言辞凿凿,目光锐利,通身气韵与那个人还真是如出一辙。
  “唉——”他长叹一声,“行了行了,最受不了你们这副模样。”
  “你们?”
  不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你们”二字如何而来,凌皓昂着头又道:“好在本世子我是个风雅之人,出行从不离美酒佳酿,否则在这佛门清静之地,上哪儿给你去寻二升酒。”
  他瘪了下嘴,面上虽是不胜其烦,转头却即刻吩咐手下速速去备,不得有误。
  不出半个时辰,一切便已准备就绪。
  薛南星请人将尸骨移至院内,用清水将遗骨一根根洗净,一边清洗擦拭,一边凝目观察。头骨后有一道宽约半寸的骨裂,应是致命伤。此外,手骨指节和腕骨处有骨刺,且关节明显大于常人,髋臼及股骨头骨质增生明显,此乃久坐的工匠常有的骨骼特征。
  洗净尸骨后,她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竹席上。待一旁的土坑烧到通红,她让几人扑灭明火,将提前备好的酒和醋均匀泼在土坑中。
  土坑内顿时热气蒸腾,酒味和醋味混在一起,弥漫开来,绕是训练有素的黑甲胄,也忍不住纷纷掩鼻。
  凌皓的五官更是皱成一团,却不忍好奇,捏住鼻子向前探看。
  薛南星面不改色,反倒上前与两名黑甲一同将放置遗骨的竹席抬入土坑之中,再用篾席盖好。
  等待蒸骨期间,薛南星不时触摸土坑旁的地皮,待其完全冷却,才着人将遗骨抬出来,放置于近处一片阳光直射的空地上。
  她在竹席边蹲下来,从头到脚细观尸骨,片晌后抬起手道:“伞。”
  梁山才刚照薛南星吩咐拿来随身带着的红油伞,还未来得及挪步,只觉眼前一晃,手中的伞已到了凌皓手里。
  薛南星接过凌皓递来的红油伞,撑开后对着阳光,遮住尸骨。在红油伞笼罩之下,整副骸骨表面并未有太大变化,仅头骨上的裂微微泛出些许淡红色。
  她又凑近细看,目光突然停留尸骨右手手骨上,只见其尾指指节根部,显露出淡淡红色。
  薛南星目光微变,立即绕到另一侧细看左手骨,果然见两侧手骨结构略有不同。
  “世子,有结果了。”她将红油伞斜立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
  凌皓心弦微松,凑上前问道:“如何?”
  薛南星先是指着头骨上的那处淡红色:“世子请看。”
  凌皓道:“这是什么?”
  “是血荫。”
  “血荫?”别说血荫了,这短短一两个时辰,又是蒸骨又是红伞,凌皓皆是闻所未闻。
  薛南星解释道:“血荫原本难以辨别,但蒸骨之后,迎日隔伞看,血荫便可显现。若骨上生前有被打处,即有红色微荫,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1。依此推断,死者应是被人用利器击穿头骨,失血而亡。”
  说完这番话,她目光移开,又看向尸骨右手尾指,指向指根关节处,“世子,再看看这里。”
  凌皓凑近,“这里……如何会有一处血荫。”他想到方才薛南星所言“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
  “莫非尾指被折断过?”凌皓疑惑地看向她。
  薛南星摇头,“我原也以为是,可细看,血荫并非在尾指指根关节处,而更像是在掌骨上。我对比过两只手手骨结构略有不同,右手掌骨稍宽,结合血荫的位置推断,这里应该少了一根手指。”
  “这里不就是五根手指吗,怎会……”凌皓一顿,“你是说他有六指?”
  “是。”薛南星颔首,“且生前被砍掉了。”
  凌皓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目光落在尸骨右手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1《洗冤集录》卷三“验骨”一节:“验尸并骨伤损处,痕迹未现,用糟(酒糟)、醋泼罨尸首,于露天以新油绢或明油雨伞覆欲见处,迎日隔伞看,痕即现。若阴雨,以热炭隔照。”“将红油伞遮尸骨验,若骨上有被打处,即有红色路,微荫;骨断处,其拉续两头各有血晕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红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骨上若无血荫,纵有损折,乃死后痕。”
  第8章 第三人第三个人到底是谁?……
  “竟真的是土葬残躯……”
  薛南星虽不信鬼神之说,可看着眼前的残骸,心中不免再度琢磨起了能的那句诅咒“千手一破,水淹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
  眼下“水淹火焚、土葬残躯”皆已有对应,那“千手一破”又作何解释?
  她缓缓迈步,身影在禅房前凝固,目光穿透禅房的檐角,由近及远,望向山林。
  此时,山林正上方,厚重的云层被阳光撕裂,万道金光直插而下,如道道金箭,形状清晰可见……眼前此景,宛如佛光普照。
  薛南星回过神,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千手观音?
  她猛地转身,问道:“世子,你久居京城,可曾听闻五年前相国寺佛法大会一事?”
  五年前,相国寺曾宣称要举办佛法大会,展出一件千年难遇的珍宝——千手观音像。相传那尊观音乃上古名匠以心头血融千年古玉之中雕琢而成,千手的每一手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遇热则红,堪称稀世奇宝。举国上下无数信徒提前数月赶往京城,为的就是一睹观音像风采,沐浴福泽。
  可大会却在开始前夕突然取消,一时间有关观音像的传言满天飞。
  时隔五年,薛南星又远在奉川,却仍记得此事,只因那之后朝廷处置了几名外祖父的旧部,他曾多次提及,似对个中真相十分在意。
  她心中揣度着,相国寺乃京城名寺,凌皓身为琝王世子,或许了解些内情。
  凌皓双目微闪,颔首道:“何止是听闻,那年我十四岁。我娘得知相国寺举办佛法大会,并有意展出国宝‘千手观音’,便想着带我一同前往祈福。可谁曾想,大会前夕突然得了消息说观音像底座损坏,不得不取消。明眼人都知道,这观音哪里是损坏了,分明就是失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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