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对,水声太大听不清!薛南星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昨夜既然是连绵大雨,电闪雷鸣,了悟又如何能从隔壁房间听得到了觉和慧能争吵,还如此清晰,除非……
  “世子,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不过现在还要再确认一件事。”薛南星顾不得太多,只丢下一个“快”字,便踱步而出。
  薛南星径直跑到了觉的禅房,又从禅房走到藏经阁,从藏经阁走到古井,随后又去了钟楼,来来回回,几乎将这寺里走了个遍,近半个时辰后才停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她敛着眼睑,心中已是有九成把握。
  “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凌皓满头雾水地跟了一路,这会儿才敢开口追问。
  薛南星这才解释道:“今日在法堂内,慧能、了善、了悟三人的供词看似对得上,实则却漏洞百出。慧能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了善虽知道,但也是听了悟说的,也就是说,三人中,只有了悟知道时辰,且能具体到几时几刻。”
  “你怀疑了悟?”
  “嗯。昨夜大雨,若无特殊原因,谁会特意去钟楼看时辰。”
  薛南星一把掀开袍摆,单膝跪地,捡起手边的枯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泥地上多了个大方框,里面是几个小框,标着寺内几个主殿的名字。
  薛南星一边用树枝比划,一边道:“假设这是修觉寺,入了山门就是天王殿,西侧是钟楼,也就是放置水钟处,再往前依次经过大雄宝殿、讲法堂和讲法堂西侧的禅房,最后则是藏经阁。”
  “世子,你看这里。”她轻触左下方,画了个圈,“设想这里是西院,也就是禅房所在,钟楼和抛尸的水井都在北侧,但藏经阁在东南侧。若按了悟所言,他离开禅房后径直去了藏经阁,又怎会舍近求远,绕道去钟楼看时辰呢?除非他刻意为之,又或许……”她略微一顿,眸光转深,“……或许他本来的目的是这里,之后才顺道看了时辰。”
  凌皓顺着枯枝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她所指出的水井所在。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抛尸到井里,然后故意绕回藏经阁,再谎报时辰误导了善他们?”
  薛南星抿唇一笑,“世子英名。这样他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这只是你的个人猜测,可他若真的就是想看看时辰,绕了一圈呢?”凌皓并未全信。
  话音一落,又见薛南星摇了摇头,笃定地说:“自是还有依据。世子可还记得方才在净房说的那句‘水声太大听不清’?”
  凌皓疑惑地点点头。
  “方才在净房,世子与我同处一室,即便我就站在世子三步之外,世子也未能听清我说话。何况昨夜雷电暴雨?禅房皆由石砖所砌,了悟又如何能在一墙之外还听得清了觉和慧能的争吵?”
  “倘若…倘若他二人争吵声极大呢?”凌皓又问。
  “是与不是,世子与我一试便知。”
  二人分处了觉和了悟的禅房,试了几遍,果然发现有问题。即便眼下没有下雨,另一间房内的声音也及其细微,附耳倾听也未必能听得真真切切。
  “果真听不清!”凌皓惊道,可转念一想,又是疑窦丛生,“可了悟又确实将昨夜慧能所言逐词逐句复述出来了,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如果他在这房内,那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薛南星环顾四周,昨夜这
  间禅房的景象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与她所描述的画面渐渐重叠。
  “昨夜亥时前后,了悟来找了觉,因某件见不得人之事起了冲突。这时慧能突然敲门,惊慌之下,了悟躲进了衣橱。”说着她指向衣橱,“因而,慧能和了觉争吵推搡之事被了悟尽数听到,他把心一横,意欲杀了了觉,嫁祸慧能。”
  “了觉死后,他将尸体背到水井抛下,路过钟楼看了时辰。未避免自己被怀疑,他迅速换下衣物,去了藏经阁找了善,替他做不在场证明……若没猜错的话,此时了悟房间应该还有一套昨夜淋湿的衣物没来得及处理。”
  凌皓瞪大双眼,心中亦是了然,“竟是中了他的障眼之法。那还等什么,立刻去抓人!”
  “世子殿下且慢,还请世子派人先看着了悟,切忌打草惊蛇。”薛南星提醒道:“我们先去搜证据,届时看他还如何狡辩。”
  凌皓还未应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只听一名黑甲胄大声禀报:“殿下,不好了,讲法堂着火了!”
  “讲法堂着火!?”二人异口同声,皆是一惊。
  “是,属下赶到时火势已经起来了,眼下已经让人都去救火了,可是火势越来越大,似是淋了火油,怎么灭都没用……”
  “里头可还有人?”薛南星急切问道。
  来禀报的黑甲胄顿了顿,抬眼看向凌皓,见他并无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有……可里头的人怕是救不活了。”
  “谁在里面?可是了悟和了善?”
  黑甲胄摇头,“只有那位了悟师傅。”
  竟是了悟!?
  薛南星和凌皓相视一看,眼中聚起层层迷雾,同时飞身向外冲去。
  【注】引用自《洗冤集录》“卷之二”中的“十一、洗罨”部分。《洗冤集录》是南宋宋慈所著的法医学专著,成书于淳祐七年(1247年),该书对后世的法医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6章 应验刚沉寂下来的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
  二人赶到讲法堂时,已是火光冲宵,烟尘滚滚,映红了半边天际,寺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
  薛南星不顾凌皓阻拦,径直冲向那熊熊火舌。
  亮眼的火光映着这单薄瘦削的少年,她虽面有倦色,一双杏眸却仍炯炯有神,映照着腾腾烈焰。
  她一桶一桶地抬着水和沙土,原本光洁的双手,被磨出一道道血痕,竟也不觉痛,仿佛只要她再努力些,留下的线索就能更多些。
  然而如此火势,怕是什么都烧没了……
  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被控制。数名黑甲胄进去搜寻,片刻,抬出两具焦黑的尸体。
  两具尸体烧伤程度不一,其中一具还能依稀辨别出微胖的身形,从尸僵程度判断,确系是了觉的尸体。另外一具,则已彻底化为焦炭。
  薛南星顾不上准备,就地查验起来。
  数数名黑甲胄整齐列队,手持火把,将堂前的空地照得通亮如昼。
  在明亮的火光下,薛南星手上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清晰。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掰开尸体微张的嘴,细看一番,然后将手探入尸体口鼻,带出些许粘稠的烟灰,随即由上至下,在焦黑的尸骨上轻压,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都不放过。
  凌皓虽已见过她验尸剖尸的模样,可眼下这人徒手在一具可怖扭曲的焦尸上摩挲,连眼都不眨,他仍是有些头皮发麻。
  其余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大气都不敢出。
  约半个时辰的详尽勘验后,薛南星才撑着双膝,缓缓起身。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负手向凌皓禀报:“世子殿下,死者为男性,据牙齿磨损程度和形态推断,其年龄约为三十左右。”
  她迅速扫视尸体,又看向焦黑的颅骨上,“尸体烧焦严重,面部特征已完全损毁,无法以寻常手段辩认死者身份。然而,死者左腿胫骨有折断之痕,愈合错位,从骨骼修复形态推断,损伤至少发生在十年前,属陈年旧伤。”
  “了悟……!真的是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薛南星和凌皓几乎同时看过去,只见一旁的方丈颤颤巍巍,被慧能扶着才勉强站稳。他满脸悲痛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显然对死者的身份已是心中了然。
  “了悟今年二十有九,十几年前确实曾从上山摔下,断了左腿,养了近半年才好。”
  薛南星还是听到了她极不愿听到的话,手指往掌心嵌得更紧了,顿了片晌才继续道:“尸体颅骨后部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伤痕,边缘特征清晰,烧伤程度与周遭组织略有不同,应是死前被钝器击重击,导致颅骨损伤,伴随有失血迹象,但并非致命伤。尸体口微张,口鼻内残留黑色烟灰,结合手指蜷曲的姿势,与了善所言一致,确系因大火焚烧致死。”
  “孽债,孽债啊!”方丈恸哭,忽地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方丈…方丈…”几个小僧围上去,抽泣声不绝如缕。
  薛南星望着几人搀扶方丈离开的背影,心有不甘。两条人命,难道真的就是只能化作一句“孽债”吗?
  她陡然转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蜷缩的身影。
  此刻,了善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火光,双唇一开一合,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薛南星快步走近,这才听清了善嘴里嘟囔的话:“水淹火焚,土葬残躯……”
  又是这句!她眉心一皱,双眸微寒。
  了善意识到有人靠近,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见是薛南星,突然双目圆睁,一把抓住她的衣袍,扯着嗓子哭喊起来:“程施主,救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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