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59节
“您的上书皇上都读啦,读好几遍了都……皇上本来想今天下午传您面谈的,结果不巧,兵部那边出了点儿事儿,下午皇上得亲自去一趟北郊,估摸着要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了。
“衡原君今晚可不要睡得太早。等皇上夜里回来,他会传您去养心殿的。”
“明白了。”衡原君点了点头。
送走了卢豆,宫人们继续将沁园的门锁了起来,衡原君还是一个人去到院子立站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三年前,衡原君在沁园的西南角上堆起一处石垒,没有立碑,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标志,但他确实是将一些多年的珍藏全都掩埋了起来。
此刻寒风凛冽,整个沁园显得荒芜又落寞。
他的体质偏生就这样奇怪,即便是在隆冬时节,也从不会因为寒冷而觉得难以忍受。
风雪始终是令他感到亲切的朋友。
第七章 松动
自从立冬以后,天黑得就越来越早了。
陈翊琮下午专程去了一趟神机营的兵器厂。冬日干燥,且这几天里既没有雨也没有雪,一处存火药的仓库在早晨发生了爆炸。
所幸和神机营有关的一切营部都设在了荒郊,且兵器厂也和兵营相隔甚远,所以这次爆炸既没有伤及到平民,也没有对神机营的部队带来严重损伤。
然而爆炸后,那里燃起了大火——而原本这个月月底就要运向北境的一批火铳和火炮也在那个仓库附近保存。有六个负责火药库看守的士兵当场殉职,余下的十几个伤员大部分都是在救火过程中或轻或重地被灼伤。
张守中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当即进宫禀告,陈翊琮也坐不住了,两人带兵立刻前往现场确认损失。
和从前那些只能带来“心理威慑”的火器不同,这一批枪炮是真正有可能被投入实际战斗中使用的装备,陈翊琮一向对它们的表现寄予重望。
……
深夜,衡原君果然等到了传召。
少年已经在养心殿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等他。
十七岁的陈翊琮永远精力充沛,尽管在返程的时候他还浑身疲惫,但在他弃马换车,并在车上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又恢复了精神。
由于一下午的额外出行,他不得不挑灯夜战,把下午堆积起来的公务先处理完。
屋子里不算暖和——待在太暖和的地方容易犯困,所以陈翊琮特意让人移走了几盆暖炉,只留下一个小手炉放在怀中。
衡原君踏进了养心殿的长廊,尽头的陈翊琮没有抬头。
他在灯下摆了一道矮矮的桌案,案头上堆着文书奏章。
灯下,衡原君看见陈翊琮穿得也不多——十六七岁的男子,一多半都不会怕冷吧。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衡原君开门见山地说。
“是啊,”陈翊琮随口应道,“让皇叔久等了,坐。”
衡原君安静地坐了下来,卢豆在他的身前放了一盏热茶,他端起饮了一口,低声道,“下午出了什么事?”
“北郊的一处库房炸了,”陈翊琮低声道,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手里的奏折,“不过还好,关键的物资没有折损,只是有些弹药少不得再重新返工了……”
说罢,陈翊琮停下了手中的笔,“北郊兵器库爆炸的事情,皇叔现在才知道吗?”
“是啊。”衡原君答道。
陈翊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是。”
在一旁伺候着的卢豆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心里有些疑惑。
大殿里的红烛越烧越短,陈翊琮依旧在看今日司礼监整理过来的手书,他手边的茶盏从热转凉,又换一盏热的,不过他从头至尾也没有喝上两口。
衡原君沉默地坐在陈翊琮的对面,他沉眸望着自己身前的投下的影子,偶尔也抬眸看一看少年。
在陈翊琮身上,衡原君似乎看见建熙帝和甄氏正同时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翊琮终于再次抬头,他看向卢豆,“……把这些送去内阁,亲手交给孙阁老;这些送去司礼监,让徐直和袁振好好看看朕的批注。”
卢豆凝视着陈翊琮的神情,他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不快,卢豆乖巧地抱起所有的文书和纸笺,心中拿捏着一会儿的态度,悄然从养心殿退了出去。
陈翊琮这时才真正认真看向眼前的衡原君,他的案台上,现在只剩下一道薄薄的绿纹奏章。
三年前,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陈翊琮发现了一封甄氏的书信——那是父亲还未登基的时候,她在某天夜里,在恭王府中亲笔写下的。
信中,甄氏详细地写下了这些年来由她经手的见安阁所做过的一切。
在这封信里,陈翊琮见到了一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母亲。
一个杀伐果决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母亲。
信的末尾,甄氏写到了衡原君,她只给出了两条建议。
第一,彻底拆解见安阁,过往一切全部功过相抵,不要再追究其中的是非曲折,饶过所有人;
第二,将衡原君永远囚禁在沁园,切断他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事实上,这三年来,陈翊琮也是这么做的。
甄氏死后,衡原君亦消沉了很长时间,期间,陈翊琮曾带着疑问前去探望,并将甄氏的信直接丢在了衡原君的病榻前。
衡原君两手颤抖地读完了全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少年,第二日便彻底交出了所有见安阁旧员的名单。
于是沁园的大门又重新上锁,这三年来一切彻底恢复到从前的日子。
直到上月月底,陈翊琮从北镇抚司召来了韩冲,命他亲自去一趟沁园,问衡原君一个问题——
是否愿意重组见安阁。
而如今,这道绿纹的奏章,便是衡原君在几日前给出的回复。
陈翊琮已经看过了,衡原君在给出了一个简略的计划,和一系列的疑问——陛下究竟为什么要重组见安阁,而根据不同的目的,那个简略的计划其实可以做出许多的调整……
陈翊琮的食指和中指按压在奏折的边沿,他极轻地敲着硬纸外壳。
“朕一直有个疑问。”烛光下,陈翊琮的表情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陛下请说。”衡原君低声道。
“我母后这样对你……你不记恨吗。”
陈翊琮望着衡原君的表情,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也不愿放过。
不过衡原君的表情,由始自终都未曾有过波澜。
“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衡原君温声说道。
陈翊琮望着眼前滴水不漏的衡原君。
“那……我们可以说一说正事了。”
这一晚,陈翊琮就衡原君奏章里的提问依次给出了回答,只不过少年给出的答案,从头到尾就没有几句是实话,而是虚虚实实交叠在一起。
但这并不是说,去沁园相邀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自从去年北巡归来之后,陈翊琮就经常像今天这样,让卢豆去将朝堂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给衡原君听,而后衡原君再回复一道短评或是长评。
这些评论会被卢豆带回养心殿,供陈翊琮阅览,其中有一些他觉得确实有道理,另一些令他感到嗤之以鼻。
还有一些……他不是很明白。
这大抵是因为,衡原君有时会把话写得很直白,有时则写得晦涩。
陈翊琮从不对衡原君的这些评论给出回复,不论他对这字里行间的潜台词有多好奇,所有从沁园递来的字条,他一概阅后即焚。
少年觉察到了自己的稚嫩,所以谨慎地和沁园保持着距离。
而在这三年之中,衡原君也确实沉寂着。内宫的沁园如同一潭死水,再没有溅出过半点水花。
而今,陈翊琮觉得是时候改变了。
第八章 棋
在龙椅上坐得越久,陈翊琮就越明白,想要避开所有人的注意,不着痕迹地安排一件牵涉众多的大事有多不易。
一方面,他的大部分行为都会在内宫留下痕迹,而另一方面,许多调令的派发流程极为复杂,他当然也可以一道圣旨直接下令,无视所有的既有规则,但实际运作起来,这就更加不可能避开内阁以及诸多朝臣的耳目。
然而,陈翊琮明白,这一切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
因为建熙帝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无声无息地在京郊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守陵军和一支神机营。
这件事孙北吉不知道,张守中不知道,甚至连母亲甄氏都未曾听说过。
可惜皇爷爷已然长眠,他无法再给陈翊琮任何具体的指导。
孙北吉和张守中为人臣子,即便有这样的手段,也绝不会将它教授给君上。
而眼前这个,被母亲视为极大威胁,以至于需要被“终身囚禁在沁园”的衡原君,显然在这件事上颇有经验。
重组见安阁是一只饵。
陈翊琮实在很想看一看,衡原君到底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后半夜,当衡原君踏出养心殿的大门,他看见许久不见的韩冲站在外头,夜风呼号着吹起两人的衣摆,亦吹来星星点点的夜雨。
两人都没有开口,韩冲打起伞,随衡原君一道踏进了夜色之中。
……
次日一早,天空中布满了阴沉的云翳。
昨夜的一整晚细雨在地面上凝成了一些轻薄的冰面,人踩在上面冰就碎了,溅起浅浅的泥水。
柏灵提着一个篮子等在沁园的门口,她似乎来得有些早了,以至于今天给衡原君打扫院子的宫人们还没有来。
门忽然自己打开了一条缝。
“柏司药,你来了。”
柏灵微微觉得后颈发凉——这个声音她永远都不会记错,是韩冲。
“韩大人……?”柏灵眯起眼睛,“你怎么——”
柏灵实在有些惊讶,韩冲早就被刻意从衡原君身边调离了,据十四的说法,这几年皇上甚至有意出派他去到附近的州府办差,他似乎真的再没有进宫一趟。
那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