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44节
柏灵安静地等候黄崇德的开口——她隐约觉得,今天要说的事情,大概非比寻常。
“其实那天领你去承乾宫,已经是这些年里,咱们第三回 碰上了。”黄崇德带着些许怜惜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子。
“第二回 ……”柏灵眨了眨眼睛,“是我在西侧门遇到太后那段日子吗?”
黄崇德点了点头。
柏灵有些明白过来,她低声道,“在我因为太后,被带进宫的那天晚上,在纸窗后面一直问我话的……是公公您吗?”
“是呀。”黄崇德低声道,“这天下真小啊,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再见着。”
柏灵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那之前,公公还见过我?”
“见过啊。”黄崇德低声说道,“我还抱过你……在,你还没有满月的时候。”
柏灵的呼吸忽然凝住了,她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看着床榻上的老人,“什么?”
“你背后……有一道很长,很长的疤,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边的腰下头,”黄崇德看向柏灵,“你知道是怎么伤着的吗?”
柏灵愣在了那里。
关于背后的这道疤,柏灵小时候问过柏世钧很多次,柏世钧只说是出生的时候就带着的,大概是一块神奇的、长成了疤形状的胎记。
柏灵一直是不信的,但时间久了,又一直问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件事也就被丢在了脑后。
黄崇德笑了笑,“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建熙三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柏灵答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不是的,十月十二,是柏世钧带你回家的日子。你实际上的生辰,比这要早上几天……
“应该是,那一年的十月初十……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个好时候,十全十美。”
“大家……?”
“你爹娘,接生的稳婆,还有我。”黄崇德看着柏灵,“你长得不怎么像你娘,但和你曾祖母……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怪太后一见着你,就发了狂地喊你阿泠……”
黄崇德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喉咙有些干痒,然后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拧紧了眉毛。
柏灵已经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黄崇德的话将她从先前的某种麻木里彻底惊醒,她左右看了看,见床头那里放着一个茶壶和水杯,便艰难地站了起来,要去给黄崇德倒水。
黄崇德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按在了柏灵的手背上。
他摇了摇头,示意柏灵不用去给他倒水。
水喝多了就总免不了要下床便溺——下床可真是太折磨人了,尤其是还要蹲下……那实在是疼得人撕心裂肺。
柏灵又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她忍着担忧听着黄崇德一声一声地咳嗽,仿佛是要把他的肺管都咳出来。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黄崇德的呼吸又平静了下来。
他这时才撤回了手,又往柏灵那边看了过去。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总是要帮你……”黄崇德笑起来,在这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因为我们是故人呐。”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慢慢听,我慢慢讲。”他轻声道,“好不好?”
“……好。”
“建熙三十四年的秋天,皇上北巡,去了涿州……一直到次年的春天才回来,这个你知道吗?”
柏灵摇了摇头。
黄崇德接着道,“那一年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九死一生。”
“公公是遭遇了金兵吗?”
“是啊,”黄崇德点头道,“那一年金人除了东边的阿尔斯兰部,还有两个靠西侧的部族也在进犯,烧了我们……两座城呢。
“当时,我替皇上去涿州冬北边的一个县传旨,那个地方……和鄢州交界,接连打了好几场漂亮的守城战。我和几位被钦点的大臣,要一道去犒劳那里的将士。结果不巧……那个县,恰好就是后来被攻破的两座城池,其中的一座。
“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他有些艰难地回忆了一会儿,终于眉头微松,“啊……两头望。”
“两头望……”柏灵咂摸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天气好的时候,站在两头望最高的山上,可以同时看见涿州府和鄢州府烽火台的狼烟。”
第一百三十章 有始有终
柏灵安静地听着。
“北境那块地方,在高皇帝一统中原之前,不是大周陈家的地界。”黄崇德低声道,“是赵国韦氏。”
黄崇德平缓地讲述着大周的开国史。
听到韦氏,柏灵反应了过来,“……是太后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韦家在北境的靖州和抚州,一直都很有声望。在高皇帝攻破赵国之前,靖州城的韦氏为了保住臣民的性命,开城献降了……现在还活着的韦氏族人,大都是当年靖州韦氏的后人。
“高皇帝给了他们很优渥的待遇,他们也世代镇守边疆,一直都很低调……直到天启帝即位,太后先是被选为内宫女官,后来得沐皇恩,成了大周的皇后,韦氏的声名又旺了起来。
“你曾祖母家,是韦氏的姻亲,靖州谢氏……我在少年时随天启帝南下进宫之前,一直是在谢家做事的……
“所以我认得你曾祖母,她是谢家的四小姐,和太后从小就是一起长起来的……
“四小姐不像太后那么聪明,也不像太后那么细心,但她……心地很好。”黄崇德觉得微微有一些眼热,“她真是好人啊……如果不是得了她的照料,我大概很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黄崇德陷入了沉默,他一时无法再继续讲下去了。
柏灵看见他的眼眶无声地涌出了泪水,她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放在了黄崇德的枕边。
老人拿着棉帕子按了按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认出您是当年谢家的家仆了吗?”柏灵问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我那时候的身份太低了,即便是让四小姐来,可能也认不出我吧……但我离开靖州以后,还是会时常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
“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后来会以那种方式,和阿泠再有交集。”
黄崇德看向柏灵,“两头望城破之时,有官兵护卫着我,从南门逃走了。逃命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个有孕的女子,她的丈夫横抱着她,两个人跑得很慢……
“我动了恻隐之心,就命人拉着那对夫妻上了车……”
黄崇德的声音再次变得哽咽。
“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吧……他们上了车,我才发现,虽然他们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但质地都是丝绸,于是我问起他们的身份,才知道那男人是靖州的另一户大姓人家。
“我又问起他晓不晓得靖州谢氏的情形,他告诉我,他的祖母就是谢氏族人……”
“是‘阿泠’?”柏灵问道。
黄崇德点了点头。
即便是到了现在,回想起那时画面,黄崇德依旧红了眼眶。
他舒缓地吐息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问起四小姐的情形……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祖母,只是在家谱上看自己这一支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名字而已。
“因为,祖母在生下了他的父亲之后,就很快……离世了。”
柏灵沉眸。
总觉得黄公公似乎……刻意略去了许多他与谢泠有关的事情。
但望着老人的眼泪,柏灵觉得,也无需再多问什么。
黄崇德吸了一下鼻子,接着道,“那天夜里,你出生了。但是,后半夜金人的骑兵就追了过来……他们就是冲我来的,我身上带着皇命,里头写着犒赏物料的具体位置和运抵路线……他们要的是这个。
“等到我们认清了眼前的形势,四下已经是一片惨叫和哭喊交叠……你背上的伤,就是那天夜里留下的。”黄崇德看向柏灵。
柏灵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黄崇德喃喃地道,“我抱着你走了一天一夜,你的哭声越来越弱,我一刻也不敢停,闷着头一路往南走,经过一个山涧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在路边休息的大夫……”
“是……我爹吗?”
黄崇德笑了笑,“你觉得呢?”
柏灵忽然觉得眼眶也忽然热了起来。
——前头那些出生入死的画面固然惊心动魄,但直到这一刻,直到柏世钧进入画面的这一刻,她才忽然对整个故事有了实感。
“我不敢露面,我怕自己一身血污,反倒吓得他掉头就跑……”黄崇德轻声道,“所以我把你放在路边,学着婴儿的啼哭,把他引过来。
“柏太医一见你,就把你抱了起来。”
柏灵的眼泪忽然也落了下来。
这太柏世钧了。
凭他的性情,绝不会把一个独自啼哭的女婴留在山路上。
“你应该有一块银打的铭牌,”黄崇德低声道,“那是你父母专门给你打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把上头的字都磨花了,留在了你的襁褓里……”
“为什么要磨花呢?”
“那毕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我想着有个念想也好。”黄崇德的声音弱了下去,“要是铭牌上带着名字,今后若是有人要收养你,铭牌大概也不会留着吧……”
柏灵含着泪笑起来,“可没有人会把银子丢掉的,就算不想让我知道身世,也可以把银子重新熔了,打个别的东西。”
黄崇德微微扬眉,“……当时太着急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柏灵撑着侧脸——柏世钧真的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
也没有给过她任何铭牌之类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长生锁、银项圈……他有把那个东西丢掉吗?
“所以四年前,太后出逃的那个晚上……”黄崇德闭着眼睛,脸上泛起了笑意,“宫人们给你更衣之后告诉我,你背上有一道斜长的伤口,而柏世钧在来京城之前,又是一个游医……
“我当时啊,心里就在砰砰直跳……”
黄崇德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想着,我得来亲自问问你的生辰,看日子对不对得上……可我一见你,一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