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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她睡前卸了妆发,这会儿凝视着老爷,竟比白日里更加凛然威严。老爷对上她,总会不自觉矮一截儿,可那是白天,是他还清醒的时候。
  “姑姑,”他抬起那只落空的手,骤然打过去,“贱娼妇!我叫你一声姑姑,你还真把自己当作姑姑了!”
  油灯扑灭,教养姑姑跌坐在地上。罗姐儿抱着她,喊道:“老爷!你清醒清醒,姑姑可是舅老爷派来——”
  “舅老爷”这三个字宛如针扎,刺得老爷浑身难受。他今日不知何故,喝得烂醉,居然一点情面也不讲,扑过去撕扯:“我去你祖宗的舅老爷!”
  他身量高大,年轻的时候还算体面,人人夸他儒雅呢!这会儿撕了面皮,全然是个暴怒的畜生。
  庭院里哭喊声乱作一团,南宫青拽着门,把门锁被拉得“哐哐”响。又听廊下一串脚步声,是她娘领着婆子丫鬟出来,到院里拦老爷。
  夫人说:“你喝酒是为着高兴,打她们干什么?回屋吧!”
  老爷回身就给她一耳光,女人们都叫起来,喊着:“夫人、夫人!老爷你醉糊涂了!”
  老爷道:“全府上就你最贱!什么夫人,叫她贱妇!”
  夫人语气不变:“都来扶他进屋。”
  老爷偏要骂她:“你成日摆脸子给谁瞧?嫁给我做妇委屈你了!你以为有你哥子撑腰,你从前做的那些破事就能遮掩过去了!南宫裕,你扮什么玉女,你就是个破鞋啊!”
  这一句仿佛平地起惊雷,在雨里炸懵了所有女人。教养姑姑先喝道:“老爷烂醉,胡说起来了,都愣着干什么?快把他弄进屋里去!”
  老爷推搡着夫人:“是不是?你敢不敢认!当着人面,你也说一句话,南宫裕,你是不是在闺中就德行有亏?这么些年,我可半句都没埋怨过你!你还卖弄那几幅臭画,贱妇,你在州府拜师学的究竟是什么艺?你们南宫家怎么好意思称自己书香门第!”
  他打她,这事府上都知道,但那是关了门以后做的,夫人从来不提,没了陶秀仙,底下谁又敢问?天一亮老爷就成了人,她是不爱笑——这要她怎么笑的出来!
  罗姐儿说:“老爷疯了,疯话是听不得的!”
  老爷道:“我清醒得很!你们瞧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觉得她可怜?我才是真的可怜!娶了个娼妇进门,又生了个没规矩的女儿。天!我们老徐家万不该葬送在我手里,只恨我不是天生的皇家贵胄,比不过你哥哥权大势大,被你们这样糟践了整整二十年!”
  “谁糟蹋你,”南宫裕忽然抬头,“若不是娶了我,你还在州府街市上卖字为生!这一生钱财名望都给你受了,你委屈什么?”
  老爷说:“你生性淫/贱,叫我做了足足二十年的乌龟!你该谢我还敬你,让她们叫你一声夫人。你配做什么夫人?这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浪荡破鞋能做主母夫人!”
  南宫裕倏地笑了,她披着素袍,红眼盯着老爷,咬字清晰:“活该我傻,为了那道贞洁,先让我兄长把我乱配与你,又任由你打骂。”
  她在雨里流起泪,几乎是咬牙切齿:“我那算什么?我不过是碰着个情投意合的男人,你们就说我生性**,那你们呢?八岁出了门就能去做嫖客,一生要妻要妾还要偷,谁贱?你们才贱!那贞操全给了我,你委屈什么?你委屈什么!我才不稀罕做主母,更不稀罕做夫人!”
  老爷岂能容她说这等悖逆礼教的话,冲上来对她拳打脚踢:“情投意合!真是没廉耻的东西,还敢对着你夫君说这样的诛心之语。你便是仗着家里的权势才敢这样小瞧我,今日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南宫裕掩面:“不是贤妻贞洁女,便是娼妇疯婆娘,你既然要那道贞操,就赶紧自己给自己锁上吧!”
  老爷扑倒她,周围的婆子丫鬟全冲上来。教养姑姑抱住夫人,披头散发道:“老爷疯了!都没听见吗?赶紧把他拉去醒酒!”
  老爷从腰间抽出马鞭——他是个读书人,从来不骑马,这鞭子就是他拎在手里的阳/具,仿佛亮出来就能叫女人害怕。他猛地抽下去,打出一片惨叫,这是世人要的阳刚,容不得一点软和!
  雨猝然间下大,噼里啪啦,女人一个抱着一个,什么夫人丫鬟,什么姑姑婆子,全都贴在一起。
  南宫裕说:“不过是失贞,就能叫你怕成这样!可见愚夫的贞操只会让你们个个颓然狂怒罢了!”
  教养姑姑道:“什么贞,什么洁,我做教养姑姑的,最知道夫人的道德品行!他一个疯子,谁听得进他的话!”
  罗姐儿说:“你鞭子抽得再响亮,我也不敬你!”
  老爷的身形佝偻,一只张牙舞爪、浑臭扑鼻的怪物破体而出。他——它喘着气,抓住女人们撕扯,混乱中,鞭子犹如惊雷,响起一连串的爆声。
  “啪!”
  淫/妇!我要你做个低头温顺的良女,倘若你敢跨出我画的界限,我便要把你变作人人唾骂的淫/妇!
  “啪!”
  烈女!我要你生生世世守着那贞操,做个千年万年的牌坊!
  “啪——”
  雷雨嘈杂,门锁开了。怪物正拖着南宫裕,背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它回首,迎面就是一刀!
  鲜红喷出,怪物发出骡子般的惨叫。南宫青提着那把“钥匙”,这是陶乘歌留给她,让她通往门外的钥匙。
  怪物掩面,喊着——
  生、生、生!你就该是个贤妻良母!为这世上的男人生尽子嗣!
  南宫青再砍,血飙溅。她淋了血,拽起怪物的头发,把它从娘身上拖开。怪物吃痛大叫,挣扎着爬起来,向另一头跑,它回首又喊——
  天要我规训你!在家从父,出门从夫!你有什么本事?你是天造的次品,生来的附属!
  南宫青追上去,廊下的灯笼乱晃,怪物的血迹蜿蜒,根本逃不出她的视野。她突然觉得畅快,好像它们都是凝视的眼。
  怪物在阶前跌倒,南宫青猛砍!血咕嘟地涌出,它还在叫——
  你这反骨逆女!收起你的笔,捧好你的腹,忘了头顶的天,再也不准跨出这道门!
  怪物爬进屋,撞倒桌椅,画布滚地,它扑腾着喊叫:“救命!救、救命!”
  南宫青摁住它,无数绫罗绸缎落下来,盖住她的身也遮住她的眼,但是她不怕,她挥砍着菜刀,被血喷满脸,这些血往下淌过她平坦的小腹,最后汇成泊,流过她的身下。
  她压根儿没怀孕,养胎是老爷说的,他得跟舅舅交差。既然他们这么想让她生,好吧,那就生。
  好好瞧瞧,我就是这老天爷的娘!
  骨肉分裂,哭声震天,血里躺着刚刚投胎的爹。
  南宫青松开手,擦了把额角的汗,那菜刀上吊着的名牌还在打转,她气喘吁吁地回身,隔着这满地的血污,终于看到了自己。
  一个倒映在南宫裕眼里的自己。
  “这幅骚客寻梅,”南宫青指着那溅满血的画布,“我画得怎么样?”
  第39章 双扁担
  天刚拂晓,陶秀仙抚摸着牌位,背对柳今一道:“事情便是这样,当时老爷死了,夫人六神无主,正巧我为乘歌下葬一事去府上讨钱,夫人一见到我,就说要报官,是我拦住了她。”
  柳今一上的那炷香早燃尽了,她还站在原地,稍感意外似的:“这事装作不知道最为稳妥,婶儿,你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特意拦着夫人?”
  “我是个乡里来做活的使粗婆子,好不容易养出个女儿,结果没了,想回去,田地又让人给占光了,眼看年纪大了,须得为小朝盈的将来筹谋考虑。”陶秀仙叹气,“于是我告诉夫人,她只要每月给我几两银子,我就想法子替她们遮掩,保准儿不叫小姐坐牢。”
  代晓月在堂内说:“就为那几两银子,你把乘歌送到公堂上,扮作南宫青。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说她是死于难产?”
  “这就要怪老爷了,”陶秀仙侧头,轮廓模糊,“是他为了应付舅老爷,谎称小姐有孕,正在家里养胎。他原本计算着,等时候一到,就从外头买个男婴回来,交给舅老爷了事,我寻思这事不好解释,索性就称小姐难产。”
  代晓月隔帘又说:“当时公堂上那么多人围观,就没有一个人觉察到乘歌不是南宫青?”
  陶秀仙一笑:“军娘,这就是不准女人出门的报应!县里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小姐?夫人只须要求衙门公审的时候把乘歌的面容遮起来,谁又敢上来翻看?我还守在那儿呢!”
  柳今一道:“你们便是借乘歌,谎称小姐已死,继而将陈书吏告上公堂,又演了一出歹人劫杀,把老爷的死推到他身上。”
  “军娘,你这话说得不对,我们——我可从没有把老爷的死推到陈书吏身上,”陶秀仙转回身,“老婆子在这案子里只撒过一个谎,那就是把乘歌的死因说成难产,其余的,那都是县衙老爷自个儿下的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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