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148节
他额头见汗,朝宋嘉辉低了低头:“长兄,若真是如此,此人要么是安家旧部,要么,恐怕藏得极深、图谋已久。”
宋嘉辉淡淡瞥了他一眼:“若是不深,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将麟池活活做了人彘?”
“……”
宋嘉平低下头去,袍袖中攥紧拳:“此事之后,我定会严格排查下属。只是一时半会未必查得出幕后之人,当务之急,是否尽快禀明父亲,想办法在陛下那儿周旋一二,保下万家呢?”
宋嘉辉不语,过了几息,才慢慢叹出口长气。
他将杯盏搁在身旁:“当务之急,并非万家,而是阳东。”
闻言,宋嘉平同是脸色一沉。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但兹事体大,牵连深广,他不敢吐露于口。
“麟池本便是作为半个质子,被父亲留在京中,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阳东魏家那儿不好安抚啊。”
不等宋嘉辉说什么,宋嘉康冷哼了声:“魏容津当年敢拐跑宋家女,即便只是个庶出,能饶他也算他命大了。父亲还愿暗中庇护,他感恩戴德还来不及,难不成,敢为此事向宋家问责?”
宋嘉平皱眉:“三弟,此一时非彼一时。”
宋嘉康还想争辩,只是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难看地把话咽回去了。
宋嘉辉懒得看自己这个四肢发达的三弟,沉吟片刻后,他望向二弟:“嘉平,尽快让你的人暗中接魏容津入京……不,不要入京,在城外见面。”
宋嘉平点头:“是兄长你亲自出面见他吗?”
“我一人不够,”宋嘉辉轻叩桌沿,“聪儿现在何处?”
“这几日,二皇子殿下都在接待北鄢使团。”
宋嘉辉面色微变:“我不是说了,少叫他与北鄢人接触?”
“这个……聪儿现在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若随便多言干涉,只怕反而要惹他恼火啊。”宋嘉平面露难色。
宋嘉辉只得暂时压下,略作思索后,他低声道:“那便借机,叫他邀北鄢小可汗,再带上一众高门子弟,携些女眷,到城郊行猎。”
“如此会面,确是能稍遮人耳目……”宋家平点头,“我今日便去办。”
宋嘉辉道:“切记,只能邀请巴日斯。除了他的贴身护卫外,北鄢使团其余人不得随行。”
宋嘉平不解,但还是点下头。
“是,兄长。”
——
“如你所料,时机已到,鱼上钩了。”
琅园,太清池。
湖面落了一层薄雪,覆着三尺之冰,湖心八角亭中七面垂帘,唯余一道卷帘处。
云侵月正是从那道卷帘下大步入亭,他也不见外,往那空着的美人榻上一躺,有些心情复杂地瞥向那个卷书在手,疏慵垂眸的青年。
“宋家,当真与北鄢有勾结?”
青年如未闻,修长指骨抵着书页,随手翻过,须臾后才懒声散漫地应道:“你该去问宋仲儒,为何问我。”
“我只是不能置信,也无法理解。”云侵月面色复杂地转回去,“……所以,十五,不,十六年前裴氏满门以通敌叛国、贪墨军饷获罪,担的却是两家之罪?”
谢清晏眉眼似冰雪凝作,仿佛即便寒风刮骨也不改分毫。
他便那样低垂着密匝如羽的长睫,徐读着诗书墨字。
“兴许吧。”
“可若当年证裴家通敌叛国的印信是伪造,裴家灭门后边疆溃败,时日一久,必该能查出疑窦,难道这么多年来陛下与百官从未生疑?”
云侵月近乎苦恼地问。
谢清晏道:“谁说陛下不知晓。”
“陛下怎可能——”
云侵月的话声停得太突兀,像是叫人骤然掐住了脖子一般。
他瞳白处攀上血丝,半晌才哑声问。
“陛下当真知晓?”
“圣上多疑,无事也疑有事。便是当年气盛之时不知晓,再过去许多年,早有所怀疑了。”
谢清晏淡然垂着眼。
“只是一无实证,二无实害,三么。”
他覆手,合上了书卷,从榻间侧斜起身,懒眺着亭外落了满湖的雪:“他用得上宋家,就像从前用得上安家。利弊得失,制衡而已。”
“若真如此,你又怎扳得动宋家?”云侵月皱眉问。
谢清晏停眸许久,望着湖心冻在冰层之上的那一截枯朽的荷叶。
他忽笑了,低声如愉悦至极:
“可他老了啊。”
云侵月脸色一变。
“愈发多疑、难容、易怒、嗜杀,又寡断、怀旧、昏朽……”
谢清晏扶榻起身,“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人演得久了,他的那张画皮就真地会长入血肉里,叫他再剥不去。”
“……”
云侵月涩言许久,终于望着那道走到亭边,只披着一件单薄长衫的清癯背影,出声问:“那你呢。”
“我?我也一样。”
谢清晏扶住了身前的围栏,仰头窥向卷帘上的一席天光。
他久囿于那方遮得不见天日的楼阁里。
今日是第一次,主动来到这湖心亭上,却发现自己早已见不得这满湖的光。
“贪恋太多,当真快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原本什么模样……”
谢清晏自嘲地垂手:“没关系,我比他心狠。就算整张画皮长进血肉里,我也能重新撕掉。”
云侵月呼吸一窒:“此箭发后,大势便起,再无回旋余地——这就是你要的结果?非得如此吗?”
谢清晏站在那刺眼的光中许久,直到视物模糊起来,眼角涩得发痛,合眼也是一片灼红。
像那场盛大的行宫夜火。
他不答,只低声笑了:“你们每个人都问我所求。”
谢清晏背身,低声哑笑:“谢某平生所求,唯一死尔。”
“——”
云侵月瞳孔猛地一缩,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绷紧了身。
只是二人间的死寂停在爆发前的刹那,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廊下,转入亭前。
“主上,戚姑娘来了。”
“…………”
谢清晏停在了回身后的垂帘外,光与影分庭抗礼之间。
云侵月差点绷断的那根心弦陡然一松。
对,还有她。
至少还有她能拉住这个疯子……
在谢清晏停身未动也未语的片刻,云侵月却抢在他之前,咬牙切齿地开口:“八抬大轿把人请进来——现在、立刻。”
“?”
谢清晏徐回过身,“这是你的府邸,还是我的?”
“跟着你我要夭寿八辈子,”云侵月恶狠狠地起身,向外,还顺走了暖手炉,“区区一座宅子,我就算真要了,你不给吗?!”
“……”
戚白商进到湖心亭前,见到的就是气势汹汹地冲出去的云侵月。
但她此刻无暇,朝对方浅作了礼,便要错身过去。
只在错身那一刹那,云侵月声音轻如蚊蚋:“戚姑娘,他快疯了,你得拉住他。”
“……”
戚白商身影一停。
须臾后,她垂着眼缓步踏入亭下。
谢清晏正从他扔在一旁的狐裘下取出暖手炉,眉眼含笑地递向戚白商:“你怎来了。”
戚白商没有接,清凌凌地抬眸:“人是你杀的?”
谢清晏握着铜炉的修长指骨停了下。
他懒垂回睫:“复朝之后,陛下会钦点一位御史督办万家案。我想,交你兄长督办,你该是最放心不过。”
戚白商脸色微白:“你不是为了帮我查案。”
谢清晏回身,瞥她:“什么?”
戚白商问:“你早有图谋,就像安家,你本就想除掉宋家,是么。”
“……”
“你还要再杀多少人?”
“……”
亭下死寂,风雪息声。
许久后,谢清晏低低抑着的长睫微颤了下,终于轻声笑了:“原来你是来问罪的。”
“我不是!”
戚白商恼声,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