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142节
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里,谢清晏挑起一角,望见帐篷外面,布衣百姓甚至不乏褴褛乞儿排起的长队。
他轻狭眸,回身:“这个义诊摊子,便是你要带我来看的消遣?”
戚白商刚示意身侧妙春堂学徒,叫她领看完诊的老婆婆到一旁稍作等候。
听到谢清晏的话,戚白商眼都不抬地写着方子:“我是为谢公积善行德。”
谢清晏微微一停,继而自嘲地笑:“可惜我罪孽深重,十年杀伐,医仙也救不了我。”
“为何救不得,”戚白商笔尖悬停,稍作思索,又继续写下去,唯有话音不曾停顿,轻缓自若,“你杀一人,我救一人;止戈有日,悬壶无涯,百年之后,我总渡得尽你的杀孽罢。”
“……”
直到一张药方写罢,戚白商也未闻那人再言,她不由奇怪,趁着将药方交予学徒的间隙,瞥向身后。
却见谢清晏停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眼神至深,也至暗。
竟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楚,只觉着陷人。
戚白商莫名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我在想。”
“想什么?”
谢清晏袍尾轻晃,银白暗纹如粼粼波光,他踏至戚白商面前,低下头颈。
“想我是该为你塑金身、奉你入庙堂,还是拉你下云端,藏你入罗帐?”
“……”
戚白商将将忍下,冷淡瞥他:“谢…你若实在闲得遐思难断,不如替我磨墨。”
她坐了回去,叫人领下一个病人入帐篷。
戚白商本是戏言,却不曾想,谢清晏当真从善如流,束起袍袖,到一旁站着为她磨起墨来。
被抢了活的学徒小姑娘对着谢清晏那副祸害至极的模样红了脸,跑到抓药那边和另一个小学徒窃窃私语起来。
戚白商无奈回身,给落座的病人问诊搭脉。
病人一拨拨入,一拨拨出。
谢清晏玉白指骨间抵着的那根墨条,随着日头西落,也渐渐短了下去。
直至妙春堂每逢初一十五的义诊时辰结束,带来的常规药材也用尽了。
收拾帐篷内的残局时,谢清晏忽问。
“为何要行医?”
戚白商正在看今日的医案,查漏补缺,闻言敷衍道:“母亲曾向老师托孤,老师是位岐黄圣手,我自然随他学医。”
“你自己没有原因么。”
戚白商顿住,她轻托腮:“也有。一定要说,大概是因为母亲和阿羽吧。”
谢清晏收拾笔墨纸砚的手停顿了下。
安望舒是遭人毒害,病故,自不必说。
那人声音压得极低,低得近乎带上一丝颤:“为何是为阿羽?”
“她应该才算是我救的第一个病人。”
戚白商想起晨间梦里,大雪素裹,冰天雪地。
“可惜那时我还不认识老师,不曾学医术,没能救下她的姨母。”
戚白商叹出很轻又很长的叹息:“这个世道太残酷,好像弱者就不配活着。身不由己是错,无能为力也是错,恃强者自当凌弱……阿羽在遇见我之前,受尽苛待。我常常想我若是早点遇到她就好了。”
记忆深处快要模糊了的那一幕也清晰起来,在那个破败的草屋里,阿羽满身被凌虐的新旧伤痕,却抱着那具已经凉透了的身体哭得绝望无声。
那应当是她尚年幼的岁月里,第一次对生死认识得那般深刻,被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孩子无声的恸哭攥得难以呼吸。
戚白商轻眨眼,回过神来,未曾注意站在身前那人的眼神。
她轻声道:“所以我从医的念头很简单,只是想要天下多几人看得起病,抓得起药,生机绝尽时,能逢一分活路。”
“想像阿羽一样的孩子,不会再痛失至亲、自恨自艾。”
“…………”
身边寂静漫长,戚白商回神,似听得压抑又深沉的气息。
她不解,刚要仰头。
只是下一刻便被那人骤然抱起,以狐裘藏入怀里。
几声茫然的“姑娘”被甩在身后。
戚白商还未醒神,人已经被带出了帐篷,径直抱入一旁候着的马车中。
眼前昏昧又遮下一重。
被压在马车软垫内的刹那,戚白商终于反应过来,她将身前的裘衣扯下,有些恼羞成怒地睖向昏暗里伏在她上方的人。
“谢清晏,你又发什么——呜!”
黑暗里,有人咬了她一口,在手上。
那人压抑的低低喘息在寂静的昏昧里也再无法掩饰,克制到像是濒死的兽,呼吸间都浸着仿佛要吞吃掉她的恶欲。
“救救我吧,夭夭……”
谢清晏像溺水的鬼,以近乎渴求的姿态,从她膝前攀上。
虔诚的祈语却伴着亵渎的欲求,他修长指骨不容挣扎地覆扣着她的腰身,吻上来的冰凉的唇犹如疯戾,从她唇瓣间拼命汲着她柔软的舌尖。
原来她是为他而济世从医,可他却无法克制只想拉她入地狱。
极致的痛苦与愉悦折磨着谢清晏,将他的理智一丝丝磨尽。
他在负罪感里沉沦,放任自己堕底。
“夭夭,再施舍一点你的善心,救救我,好不好。”
他将她的呼吸与呜咽都咬碎,一点点贪餍地吞尽。
“——或者索性杀了我。”
只有死才能让我将你放过。
第71章 夜市 “遵命,夫人。”
“砰!”
一簇烟花在上京城的夜空里绽开了。
夜色下。
西南城外帐篷后的一驾马车内。
原本扣着身下女子手腕,将人禁锢在身前肆意吻弄的谢清晏蓦地一停。
戚白商终于得了挣扎的间隙,抽出手腕,气恨至极地一甩袖,“啪”的一声,便叫还伏在她身前的谢清晏微微偏过脸去。
“原本我还不信……如今看,谢公当真是浪荡惯了。”戚白商气得擦拭唇角,“才会养得这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脾性!”
她指尖一点殷红的血痕,那是方才她咬他留下的,可吃了疼见了血都没能叫这人停住,反而更兴奋了!
谢清晏挨了一巴掌,清醒了些。
他也轻抬手,指骨蹭去唇角血痕,低偏过脸笑了声。
“?”
原本怕谢清晏发火,准备趁机下马车的戚白商生生停住了身。
她扭头,不解又震撼地望他:“你笑什么,疯了不成?”
却见谢清晏折膝后仰,坐回马车另一边,好整以暇地理过方才有些凌乱的发冠与衣袍。
他散漫着声:“笑夭夭心软。”
戚白商蹙眉。
谢清晏道:“你既不愿意拿自己救我,恨我纠缠,又不舍得动手杀我,不是心软是什么?”
戚白商别开了脸:“…无故杀人者偿命,与心软有何关系。”
“我若为你谋划,叫你不沾因果,摘得干干净净呢?”
谢清晏收束着腰间玉带的手指悬停。
月光自他身后窗扉间淌下,勾勒出那人清峻侧颜,也愈发叫那双眸子显出漆冷平静,他竟似是笑了。
“那夭夭可愿,在最后亲手杀了我?”“…………”
戚白商僵了几息。
“疯子。”她转身,弯腰出了马车。
烟花在车帘外砰然绽放,璀璨烧透了夜色,也将女子身影映得其华灼灼。
谢清晏像是怕漏过刹那,一瞬不瞬地望着。
直至帘子垂落,他重新跌回那片只有他一人,黑漆漆的永远攀不上的深渊里。
这许多年,他早已习惯了。
他本也习惯的。
谢清晏合上了眼。
他听见隐约的,马车外响起叽喳的医馆学徒的吵闹声。她身边应围着许多人,有的关怀,有的忧虑,然后被她一一安抚,她们闹着要拉她一起去城中看花灯,元月弛禁,玉壶光转,满城鱼龙舞,正是人间鼎沸时。
她向来心软,拗不过旁人,便跟着那些人走向灯火如云的城中。
离这片挥不散的昏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