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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春山 第30节

  第17章 命饵 ‘求我。’(一更)……
  上京的秋来得极快。
  恍惚一夜而过,银杏微微见了黄,秋凉便似晨间清霜,将整座山林都浸透了。
  山林间。一行马车劳顿半日,终于停在了去护国寺的山路旁,车夫们下来解了套,或饮马或喂草,暂做修整。
  最末尾的一驾里,连翘正嘟囔着给戚白商披上一件堇色青莲纹斗篷。
  “天这般凉了,府里却连个遮风的锦缎帘子都不给姑娘准备,竟还只拿这最劣等的马车来敷衍姑娘……莫说比婉儿姑娘的车驾,便是戚妍容的,也远胜过姑娘这驾马车不知多少呢!”
  戚白商手里的书册不疾不徐地翻过去一页,停了两息,她才在连翘幽怨的眼神里略微回了神,仍疏慵懒淡地垂着眸。
  “寄人篱下么,将就着些。”
  “您是府里大姑娘,怎么就是寄人篱下了,还不是公爷和大夫人苛待。”连翘气鼓鼓地说完,将视线落到戚白商手边。
  袖笼下探出一截细白如雪的指尖,正在墨迹刚干不久的书册中,某个名字上虚虚一点。
  “安仲雍……”
  “老太傅的嫡次子,姑娘认识?”
  “隐约吧。”
  戚白商却未再提,指尖划向下,“绯衣楼给的安家文书里说,他多年沉疴未愈?”
  连翘应道:“是啊,这位在满门皆缙绅的安府,当算得上头号出格人物了。听说他少时聪慧远胜兄弟,不知为何,过了及冠却辞了官、弃了圣贤书,整日花天酒地,没多久就将身子败了,此后一直将养在安家,布衣至今。”
  “多年不见病危,又未有起色,”戚白商淡言道,“许是心病吧。”
  “那就不知了,”连翘挠了挠脸颊,“安老太傅与老夫人对这个嫡次子极为爱重,多年来一直在为他寻医问药,可惜……”
  连翘眼睛忽地一亮,凑近低声问:“姑娘是打算以给安仲雍治病为由接近安府吗?”
  戚白商未置可否:“还须见机。”
  她回眸,望了眼马车角落堆集的医典里最为特殊的那本。
  安家文书里,与安惟演相关的一众门生党羽,竟与赈灾银案账册内的名姓重叠过半——而这只是小小蕲州的一册,若是再攀扯下去,不知要拉扯出多少陈年的贪墨巨案来。
  何谓结党营私,这两本重若千钧又轻于鸿毛的册子,才真正叫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姑娘,中午的吃食送来了。”
  不待戚白商思绪更远,连翘的话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马车布帘挑起,连翘探出半身去,过她肩头,能见一个布衣仆役矮着身,将手里端着的木制托盘往马车里送进。
  连翘拦住了他:“你给我就……”
  “我有事要禀戚姑娘。”
  仆役将身子伏低,脸藏在阴翳里,“不知可否让我进去。”
  “你开什么玩笑?”连翘眉毛一竖,“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怎可能随便容一个外仆乱入马车——”
  “连翘。”
  身后半挑起的帘内,竟响起女子徐徐清音,“让他进来。”
  “姑娘?!”连翘惊讶回头。
  然而她这一愣神工夫,面前仆役已经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一眨眼就进了马车里。
  连翘吓得连忙跟入:“你——”
  话声在望见“仆役”那张犹显出几分少年青涩的脸庞时,蓦地停住了。
  “他不是骊山那夜被姑娘你救上马车的……”
  连翘呆呆看向戚白商:“姑娘刚刚就是听出他的声音了?”
  戚白商不意外,似信手将记载着安家大小事宜的文书搁在那摞医典上,又侧身倚了上去:“连翘,去车外守着。同紫苏说,不许外人近车驾。”
  “可他危险——”
  戚白商淡淡瞥她一眼。
  “…是。”连翘低头退了出去。
  等连翘离开了马车,戚白商才轻叹了声:“少侠回来,不会是为了那夜未取走的,我这个庸医的性命吧?”
  尽管戚白商仍系着云纱覆面,但低头的少年面色还是微微涨红了。
  他迟疑两息,哑声直言:“账册由我藏于姑娘马车内之事,那日擒我的军侯已知。”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
  ——谢清晏知道了?
  她终于徐抬了眸,直直眺向少年:“他责你来要回?”
  “不是,”少年摇头,“他欲以姑娘之命为饵,诱幕后之人扑食。杀手与死士已至护国寺附近——望姑娘弃了账册,扮作老妇,速去逃命。”
  “…好大手笔。”
  戚白商凉淡了眸色,在少年不解的眼神里,她仍是语气徐徐:“敢在京畿动手,甚至不惜闯护国寺,幕后之人是何人?”
  少年皱眉:“此事与你无干,姑娘何必泥足深陷?”
  “他们来取我性命,与我无干?”
  “…是我连累了姑娘,”少年攥拳,“我愿护姑娘离京!”
  “大可不必。”
  “?”
  在少年抬头又仓皇避开视线的神态前,戚白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若想报恩,便告诉我——幕后之人,是不是安家?”
  少年愕然望向了她。
  这一回倒是连躲都忘了。
  于是不必他回答,戚白商也了然于心:“好啊,”她轻飘飘应下,倚回医典前,“此事我知晓了,这恩你已报,可以走了。”
  “安家是为消账灭口、不惜一切代价,那位军侯更是故意借刀杀人!姑娘今日若入护国寺,那就是九死一生了!为何一定要——”
  “此事,”戚白商淡声打断,重复了他方才的话,“与你无干。”
  “……”
  “姑娘,催启程了。”马车外,紫苏低声提醒。
  戚白商瞥向少年,对方咬牙看着她,眼神里略有几分要将她打晕带走的狠色。
  好在不用戚白商费口舌,少年一扭头,便跳出了马车,消失在山林之间。
  等马车重新上路后。
  戚白商简言两句,对紫苏与连翘说了护国寺之伏的事。
  今日说多了话,她有些累,续了口药茶,才对着面有菜色的连翘与驾车的紫苏重新开口:“事已至此,你们逃命去吧。”
  连翘苦巴巴:“姑娘何必要去啊?”
  “我若说了,无人会信、甚至惹火上身。我若不言而私逃,婉儿与戚家众人皆要入彀。”戚白商一顿,“且安家之势权倾朝野,只要见过账册,我便逃不掉。”
  “姑娘……”
  “何况,既是要钓安家,那冒死亦当赴之。”
  戚白商浅浅言笑,“送上门的机会,岂有不用之理?”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要命。”连翘叹气,“姑娘,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们还是选个别的法子……”
  “紫苏的命是姑娘救的。”
  马车外,紫苏扬鞭,铿然落声:“姑娘去哪,紫苏去哪。”
  连翘瘪嘴:“就只救了你吗?当年要不是姑娘买下我,我早被卖去青楼里受尽折磨,哪还有命在姑娘这儿活得自在……我虽不比紫苏会武,但好歹脚力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背着姑娘跑的……”
  早料到两人劝不动,且那日马车内也有她二人,便是私逃也难保安危,戚白商就没有多费口舌。
  隔着挑起的车帘,她望向山野中——
  那座香火鼎盛的巍巍护国寺,渐已在青黛远山间显了轮廓。
  丛林间青雾袅袅,蔽人耳目,不知蛰伏着多少要命的杀机。
  杀手,死士,阎王收。
  谢清晏还真是费尽心思。
  不知这护国寺,究竟是她的埋骨地,还是安家的销魂窟呢。
  “……等等。”
  袖笼内,紧捏着的指尖蓦地一松。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回眸:“莫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也是安家?”
  远山无人答。
  马车外,忽有清涟如泪,从山野间洒落下来,打湿了木制窗格。
  “吧嗒……”
  ——
  “吧嗒。”
  护国寺后山,林间亭下,滴雨落檐。
  潺潺暮雨洗得亭外竹林如染,山色空蒙。
  而藏于密竹林间,这座居高临下,对着佛寺一角古色青檐的亭子里,却正燃着一片猩红摇曳的火堆。
  斜风细雨入亭,摧得孱弱火苗颤栗不堪,像受惊一般,随时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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