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妙珠恍地睁开眼,看到陈怀衡坐在床邊,她的泪还在无意识流着,那双眼睛红得不像话。
  许是昏过一场,身上的锐气也褪了个干净,她整个人哭得没了形状,悲伤得就像一滩随时都能流走的水。
  两人早上那会还气势汹汹恨不得给对方都来一刀了才好,可这会安静了下来,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一般。
  太医说妙珠是情绪太过激动才昏了过去的,没什么大碍。
  只是又说,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郁结在心,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陈怀衡见她还哭着,心也疼,他将她抱起了身,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胸膛前,一邊拍着她的背,一边问道:“都是梦到些什么了,哭成这样?”
  人在脆弱的时候,难免会下意识去依靠别人,陈怀衡很机敏地抓着这个时候把自己的胸膛递给了妙珠。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她揉到骨头里面的心。
  妙珠果真是没再闹了,又或者是说,实在是没力气再去闹了,她靠在陈怀衡的身上,任由他轻拍着她的背,甚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
  她甚至心平气和地开口,回答了陈怀衡的话:“还能梦到什么呢?梦来梦去也就是些伤心事。”
  梦里头的事情哪里能记得清楚呢?浑得像是一滩浊水,梦醒之后,再倒出来便是一些看不清细节的大概。
  不待陈怀衡继续开口,妙珠又自顾自说下去,她道:“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而已。你或许不知道,我还有个外祖。”
  陈怀衡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你有母亲,有妹妹,你是没和我说过你有个外祖。”
  妙珠靠在他的怀中和他说起了那些往事。
  她说:“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母亲是个妓子......你都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是怎么长大的,外祖总是会带一些男人回家,把他们带去母亲的房间里头,有的时候只有一个,有的时候厉害一些,还会一次性带上两三个人来,你知道他们在母亲的房间里面做些什么事嗎?你应当是能猜到的吧。母亲脑子不好,有时候连身子都洗不干净。你知道嗎,我四岁大的时候就已经会帮母亲洗身子了。”
  妙珠说起这些,脸上竟没甚表情,就连难堪也再没了。
  她说:“母亲总说,她的血是髒的,我的血也是髒的。”
  她想,如果这样的话,那她生下的孩子,血是不是也是脏的。
  “还要不要我生?我生下的小孩,血也是脏的。”
  陈怀衡听了妙珠的话后,愣了好一会。
  那想起了从前的时候,他那时候也总是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妙珠这样没骨头呢?
  如今听了后也觉无力。
  能怎么辦啊。
  日子本就难看,再要骨头无异于要她的命。
  陈怀衡从前总是觉得,妙珠只是一个小宮女......
  不,妙珠不是小宮女。
  她是他的女人。
  他是她的男人。
  就当是他那古怪的心又一次作祟。
  她一说这些话,他就控制不住心疼。
  心实在是控制不了的東西。
  就连骗都难去骗。
  陈怀衡亲她,亲她的脸,他难得没那么残暴,没那么狼吞虎咽,他亲她,就像是在对待一件价值千金的物品一样,他在用她的实际行动告诉她答案。
  “脏脏脏,脏些什么呢脏。听你娘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可脏的。”
  陈怀衡这样的人说这些话就太没信服力了,他是最不该说这样话的人了。
  他是生不带来的,死了以后可是有一箩筐的好東西陪葬。
  他说的这话太过好笑了,妙珠也实在忍不住笑了,她道:“你竟也会说些哄人的话了。”
  可不得哄着她。
  他现在想起来也还牙酸,他想妙珠脑子还是不大灵光,陈怀霖就那么几句话给她钓得不上不下,那既她爱听,那他也说。
  “他们都只知道骗你,他们就只会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来哄你,只有我才对你最好呢,你知不知道?嗯?你知道不知道?”
  妙珠任他亲着,任由着他胡说,只那泪还是流不停,她问他:“那我给你生个孩子,你往后能放过我嗎?”
  陈怀衡的动作蓦地一顿。
  放过?
  放过誰?
  他要的是妙珠,又不是孩子。
  孩子不能让他的心里头舒服,妙珠陪在身边才会。
  妙珠哭得心伤,可陈怀衡仍旧是两个字绝了她的念想。
  “不能。”
  还是那句话。
  妙珠,死了都要带上你。
  活着更不能放手。
  妙珠听到这两个字后,却也不曾生怒,只是讥讽地笑。
  早知道的答案,现在听到又有什么好生气呢?
  陈怀衡见她又哭又笑,却总觉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手中溜走了似的。
  他不是正抱着她吗?
  怎么总觉得下一瞬她就要消失不见了呢。
  陈怀衡觉得自己越发疑神疑鬼,他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来赶走心中那怪异的感觉。
  他说:“生下来吧,妙珠,以后好好过吧,孩子都有了,就好好过吧。”
  孩子在这样的时候来了,难道不是天上的恩赐吗。
  妙珠觉得好笑,问他:“这时候不嫌我卑贱了?这时候又允许卑贱的我来生下你的孩子了?我是个维持不起礼义廉耻的人,那我的孩子维持得起吗?”
  妙珠又开始算旧账了。
  陈怀衡意识到,这笔旧账不去算干净,妙珠永远都要放不下。
  有些事情,一味的逃避是没有用的。
  不去面对,将来只会成为一道梗在心中的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往心口上刺一刀。
  没辦法。
  他太懦弱了,在这方面,竟可耻的胆小懦弱,若说他在其他方面有多蛮横霸道,那在这方面就有多么胆小无礼。
  当然,两者其实也并不相悖。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利,将他滋养得不通人情,所以在碰到错处的时候,也更不能容许他去承认错处。
  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吗。
  喂,怎么可能呢。
  是个人都知道,他做的那些不是人事,他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
  他不在意。
  他说到底就是不在意。
  他总觉得妙珠好听话,是世界上最听话的人了,他总觉得一个宮女用不着他费心思,不值得他费心思,认错什么的,更不用想了,从来都只有奴婢给皇帝认错的份,断是没有皇帝给奴婢认错的道理。
  陈怀衡都快忘了从前发生了什么,那些事情被他选择性遗忘,被他选择性忽视,他再不想去面对曾经发生的那些事,不想要去面对对妙珠做过的那些事......
  身为皇帝,对宮女那般,有错吗?
  没错的,誰都不能说他有错。
  就连一品的大臣拉过来,那也是这样,何况一个宫女呢?
  可是,此刻。
  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再单纯地去用皇帝和宫女的关系去看了。
  因他
  动机不纯。
  因他心思不正。
  他要当她的男人。
  他偏偏要让她安安生生留在他身边。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反过来。
  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着把妙珠这个好玩的东西留在身边,可是现在,他就想要和她好好过日子。
  她是人,不是物件。
  这是妙珠一次又一次的反抗告诉他的事实。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他大可以再那样蛮横粗鲁地对她,她全盘接受,却永远不会和你妥协。
  妙珠也总喜欢自轻自贱,可是她的行动却又一次一次地告诉陈怀衡,她是人,他休想将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搓的物件。
  毕竟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死一字罢了。
  在面临生死这样的情形下,陈怀衡已经逃避不了,他必须去面对,他又必须去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能接受妙珠的死吗?
  不。
  不。
  光是想想都浑身打了个冷颤。
  生啊死啊的事是最直观的了,这些事情是不用多加思索就能得出的答案,更不用等事情发生了过后再去后悔,生死二字,任何人在这个字眼面前都不得不去重视起来其严重性。
  所以啊,陈怀衡,逃避可耻,现在生死摆在你面前,你必须得去正视这些问题。
  妙珠在这方面不可不谓之刚强,如经霜弥茂之松柏,他再多的手段也使不到她的身上去了。
  可在另外一方面,她却又脆弱得像是望秋而落的蒲柳一般,三十板子,彻底将她的心打死了。
  她承受不起,他亦承受不起。
  妙珠问他,这时候不嫌她卑贱了?这时候她又维持得廉耻了?
  陈怀衡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是一块破抹布,随便被妙珠的几句话就拧得又紧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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