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妙珠趁着闲时,去为陳怀衡整理了桌案,看出来他这段时日也确实是忙,奏折快把桌案堆满了。她整理了好半天,这时,卿雲从外头进来,站在殿门口唤她道:“妙珠,外头挂灯笼了,出来瞧瞧吗?”
妙珠应了她一声,放下了手头的東西去了殿外。
妙珠看到有两三内监站在梯子上往檐角上挂灯笼,她好奇问道:“现下这时候就要挂红灯笼了吗?”
卿雲道:“这都入十二月了,快到小年了,正逢今个儿落了雪,该挂上喜庆喜庆了。”
大红灯笼在这片天地之间格外刺眼,一抹红点缀在这单调的色调之中,乾清宫马上就带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红灯笼一被挂上,马上就有了一种年关将至的实感。
妙珠道:“真快,就要过年了。”
卿雲也道:“是啊,这样一算,你来乾清宫都快半年了,晃眼就过。时日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東西喽,任凭神仙也怕。”
她在宫里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待到了二十歲,她再去想刚进宫那会的情景,竟什么都快想不起了。
这些東西想不得,越想越叫人心里面堵得慌,卿雲将那些伤感的情绪抛之脑后,又道:“再等等就过年了,过年了宫里头就热闹了。”
妙珠拿了个放在地上的灯笼在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卿云道:“卿云姐,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你说。”
“协王殿下怎么现今都还不曾娶妻呢。”
卿云听到这话,下意识蹙了眉,她看了看周遭,见没人注意到这处,凑过去小声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呢?”
妙珠这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实在是難叫人不去多想。
卿云看着她,不肯错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
妙珠若无其事道:“只是好奇罢了,寻常男子这年歲都该娶妻生子了,这协王殿下都二十一了呢。”
卿云在她臉上见不得异样,也没松气,不过还是回了她的话,她道:“这娶妻生子的事谁说得准呢,只是,殿下的身份也着实是有些尴尬,他娶谁,怕也都得过陛下的耳目,娶高了,不大行,娶低了,那也不成。殿下自己看着也不在意这些个男女之事,一拖再拖,可不就拖到现在了吗。”
原是还要陳怀衡过目,也難怪上回陳怀衡在榻上那样问她,问她要不要给陈怀霖寻个王妃。
妙珠捏着灯笼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差点都快给骨架捏变了形。
卿云见状,面色有些難看,她声音有些响,将她唤回了神来。
“妙珠。”
妙珠终于抽回了神来,就见卿云面色严肃看向她。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卿云面前泄露出了些许。
但其实,她压根也就没有想要在她面前隐藏的意思。
妙珠听到她在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对她说:“妙珠,你不该去想协王的事情,那不是你该关心的。”
“那我该关心什么?”
妙珠的反问在卿云听来竟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味道。
她就像是在反问她,她不关心善良的协王殿下,难道要去关心那个残暴的是非不分的帝王吗?
她不敢在陈怀衡面前说些什么不是,甚至还要讨好卖乖,可心里头,就是难受。
她是卑贱的奴婢,对他听之任之,可没办法,还是那句话,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
陈怀衡可以控制她的人,可他别想控制她的心了,她给过他,他最后就那样待她,她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人和心都寄托到他的身上了。
她就是要关心陈怀霖,而且,她就是故意在卿云面前泄露出她的小心思。
这是她无声的反抗,在背地里头上不得台面的反抗。
卿云惊讶于妙珠的想法,她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小姑娘,还敢去想那些事,她道:“妙珠,你不要命了呀?”
妙珠叹了口气,道:“卿云姐,我会小心的。”
她会小心不被陈怀衡发现的。
卿云:“......”
她觉得妙珠有些疯了。
人压抑太久,果然是会疯的。
就在这时,陈怀衡的銮驾回来了,随之而来的,竟还有内阁的几位大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坚白,以及陈怀霖。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大了,那群人迎着风雪乌泱泱的过来。
卿云见这么多人过来,扯了把妙珠,示意她千万不要再提那事,见过陈怀霖也千万不要漏出什么马脚来。
妙珠自然是知道的,不仅是她知道,陈怀霖也知道。
他们两人就像是从未曾在那天的宫道中见过面,他们之间就像是没有任何瓜葛,然而,两人的心境所发生的变化,世人不知,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觉,又将他们又拉得更近。
如果人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的关系不可能不更近。
妙珠和卿云恭迎这些贵人们进了殿,才下早朝,怕这些贵人还没用过早膳,卿云又去喊尚膳监多备了些吃食糕点过来。
妙珠在一旁给他们添了热茶,在给陈怀霖倒茶之时,妙珠能感觉到陈怀衡的视线,她面不改色,陈怀霖也面不改色。
倒完了茶水,妙珠便退出了殿内,他们内阁开会,后面要商议政事,她不便待在此地。
卿云送完糕点之后,便同妙珠一块备在一旁的值房中。
卿云给她留了两块糕点,塞到她的手上:“你也还没用过早膳,填填肚子先。”
妙珠道了声谢,接过糕点就开始小口吃了起来。
卿云知道不该再说那事,可还是没忍住道:“怎么想的?这么突然。”
“突然吗?”妙珠问。
其实也不是很突然,只是卿云不知道他们多有缘分罢了。
在中秋那会她和陈怀霖就已经见过面了。
卿云道:“当真不怕死?”
就连她都看得出来,陈怀衡现在是对妙珠上了心的,她在背地里头存了这些心思,真是不怕死?
妙珠捧着糕点一点一点啃着,她竟笑了,她道:“我娘死前,告诉我,小乞小乞,你活不下去的话,也要慢慢死。”
妙珠其实觉得自己早该死了,在八歲那年,小妹死了,母亲死了,她就该死了。
八岁那年,还有着毁天灭地,和老天去作对的心气,可是如今活了另外一个八岁,竟只剩下心如古井,再怎么晃荡,也没了声息。
就因着那句慢慢死,一直苟活到现在。
现在回想这几年人生,能对自己说的也就只有抱歉。
妙珠抿着入口即化的糕点,想起了小妹,她对卿云道:“姐,我可能不曾和你说过,我还有个妹妹。她就小我一岁,七岁那年就死了,就因为中秋节偷了别人一块月饼,然后就叫人打得半死不活,哎,那么小一个人,就那么一点点大的人,你说说,他们下得去那些手呢?小妹死在我的怀里,一下子就没了气......”
妙珠觉得口中糕点忽然变得苦涩了起来,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不就是一块月饼吗?他们,他们怎么能就那样要了小妹的命呢?
她还给他们不行吗,她当牛做马,她还给他们不行吗。
那他们把小妹还给行不行,能不能把小妹还给她。
她喉咙哽咽,含着月饼囫囵道:“后来啊,后来我娘也死在了我的怀里,是我和嬷嬷一起把她埋了的。她这辈子,千人骑万人胯,就连清醒日子也没过过几日。你知道吗,我一直觉着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子,我羡慕她什么都能不知道,可是,直到她拿着菜刀砍死了外祖,后来又砍死了自己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实在是太痛苦了,痛苦了一辈子。你说说,她死了就死了,还非给我留那么一句话,实在是太坏了。”
妙珠道:“我被慢慢死这三个字,吊着气活了
八年,可是姐,我不想继续这么委屈自己了。”
太苦了。
如果生命尝得出味道,那妙珠的这十几年,真的苦不堪言。
她从没有那么浓烈地生出想要逃离陈怀衡的心,可是,她意识到,如果下半辈子,都困在乾清宫里头,那倒不如现在死,也不用慢慢死了。
卿云听到妙珠絮絮叨叨的话,也觉心酸,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淚。
妙珠抱住了卿云,她靠在她的身上,道:“姐,你别哭啊,其实也不苦了,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的事了。”
说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就能忘了吗。
卿云终于没再劝她了,没劝她不要再去对陈怀霖生出什么念想,也没劝她什么活下去不活下去的话。
有些人,走到如今,真的是已经尽了力了,你再去逼着她继续走下去了,那也是一种残忍。
主殿那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散,今日这场雪落得确实及时,给陈怀衡提供了一定的便捷,这场会议之后,新政的方针已经基本有了大概,人选也基本确定,等今年过完年后,就先从户部派些人去丈量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