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赵留行没理阴魂不散的何斐真。
气得何斐真跟小时候一样伸手拧了他的后勃颈。脖子上的皮薄,掐上那么一下痛觉直接涌上头顶,赵留行嘶了一声回身睁眼,冲着何斐真就是一句:“发疯啊你——”
狠厉的声音突兀落在这美妙的春日里,周遭的人惶然收起笑容惊恐望向这端。赵留行尴尬地坐在地上揉揉后颈,却见何斐真怒目回怼:“嘁,乱叫什么,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等缓过劲,赵留行环顾四周这才察觉到柳善因不在自己身旁,他被迫清醒看向何斐真。
“你怎么在这儿?小柳呢?”
“我怎么在这儿?你小子都能在这儿,我凭什么不能来?”何斐真咂咂嘴,“你这人也真有意思,这么好的探春宴,你不说陪着你家那位好好转转,竟然躲在这儿睡觉!好不识趣。”
“废话真多,我问你小柳呢?”
赵留行跟何斐真两个说话,永远像干仗。他甚至怀疑,他们俩个是不是八字犯冲,一见面就掐。
何斐真起身抖抖裙摆,斜眼瞥了赵留行,“这会儿想起善因妹妹来了,晚了,叫你娘给请到不知何处去了。”
我娘?
赵留行惑而不语,他想了半晌才想起秦宿荷来。
“人往哪去了?去多久了?”赵留行站起身,跟何斐真肩并肩。何斐真闻言朝东指了指,“往那边去了,跟她一块的还有个小娘子。也没多久吧,大抵一刻钟不到?”
何斐真不确定,只能说个大概。
可赵留行压根没听她把话说完,抬脚就往东走。何斐真抬抬手,看他着急忙慌,免不得朝赵留行的背影念了句:“诶,你小子,急个什么——那边还能吃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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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阿月领着柳善因来到一处静谧的水榭处停下,此地是晋国夫人专为贵客休息准备的,眼下被秦宿荷一人占着。二人站在水榭外头,姜阿月眯眼冲柳善因说:“娘子进去吧,母亲在里面等你。”
“六娘子不进去吗?”柳善因纳闷。
姜阿月摇摇头,“母亲找娘子有话说,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柳善因抿抿嘴,孑然一身的她,在这些人面前总是这样沉默地听命。等悄然推门而入,秦宿荷高贵的背影就落在水边明亮的长窗旁。
她听见动静,甚至连眼都没抬。
柳善因便兀自抱着孩子拘谨站在阴暗的门边上,屋子里熏的是种很名贵的香,柳善因闻不出。她试着抬头瞧,却被秦宿荷沉闷的嗓音压了回去,“愣在那干什么?过来。”
此间水榭里唯她与秦宿荷,和个睡熟的娃娃。柳善因似乎察觉出当下的侯夫人很不一样,但她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前,“夫人您找我吗?”
“娃娃怎么来了?”秦宿荷微微侧目。
柳善因垂眸掩了掩小侄子的脑袋,“孩子哭闹,将军没办法就来寻了我。”
“三郎居然来了?”秦宿荷有些惊讶。
柳善因点点头,“将军有些累,就在那边歇息了会儿。”
秦宿荷看了女郎几眼,也没说旁的。
柳善因心下操心着赵留行,便试探着去问:“您寻我…是有事吗?”
秦宿荷回过头,窗边斜插在瓷瓶里的海棠,被水面上刮来的风吹上了桌案。她随意捻起一朵,将其碾成了泥,“有些话,我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圈子兜多了,就没意思了。柳氏,我虽不知你出身为何,又从哪来,但瞧着谈吐与见识,便知你与三郎,打根上就是不相配的人。”
“我与三郎的爹虽已和离多年,可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他都是护军府的郎君,和奉宁侯的继子,这点永远是无法更变的。王城没有哪家高门,会准允像你这样出身的女郎,做他们家郎君的妻,更莫要提还让郎君为她拒了王府的婚。”
可什么是相配?什么又是不相配?
是谁认为的相配?又是谁认为的不相配……
柳善因不懂。
尽管她与赵留行不过是逢场作戏,但在听见眼前人这冠冕堂皇的话后,还是会凝眸不悦。
她不喜欢她这样的表达。
但秦宿荷自小生在高门,长在高门,就是那道门给了她殊荣,也将她捆绑。
她见柳善因没有反应,继而开口道:“你应该很明白,赵家已将你视作眼中钉,你便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如果你今后还想和三郎在一起,就与我做场交易,让三郎死心塌地留在洛阳,一辈子不再离开,我便许你一世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柳善因对秦宿荷的话,感到茫然。
秦宿荷看向她,自以为开出的条件,没有人能拒绝。直至此刻,她都一门心思觉得自己是在为赵留行好。
可她却忘了…
那时的赵留行,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逃离故乡……
柳善因的沉默,不是默许,更不是贪心。她想了很久,忽而反常地大胆道:“您今日叫我来,原就是为了让我帮您把将军留下来。只是夫人,您这么做有问过将军的意见吗?他自己想留下吗?我觉得您不若还是和将军……”
柳善因认认真真回答着秦宿荷的话。
秦宿荷却打断了她,“你在质疑我吗?我做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三郎的安危着想?你亦是为人父母,岂能不懂这样的道理?我这么做,三郎或许现在不懂,但他早晚有一日会感谢于我。”
秦宿荷口口声声为赵留行,却字字句句都是自己。
她分明对赵留行的态度心知肚明,偏要一意孤行。这样的爱,何尝不叫人窒息。
柳善因虽然愚笨,却分得清是非善恶,秦宿荷不讲缘由邀她过来,还摘掉她精心养护的芍药花,她能忍;她们用言语攻击她,她也能忍。她什么都能忍,唯独这件事她实在忍不下去。
她不能替赵留行做决定。
柳善因躬下身,如是说:“既然您未曾问过将军的意见,那就恕晚辈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秦宿荷得到这样的答案,实在不可思议。她有些恼怒,“见识浅薄——王城富贵繁华,你就这么愿意跟着他到庭州那鬼地方去吃苦?你自行其是不想自己,也不为孩子考虑?”
柳善因不敢看秦宿荷愤怒的眼睛,她张口时气势虽弱,但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可……可将军也是个人,是人就有自己的人生,没有人能为他的人生做主。”
“我是他娘,我能为他的人生做主!”秦宿荷说柳善因固执,可自行其是的到底是谁?
都道奉宁侯夫人玉软花柔。
殊不知,她对待起赵留行的事亦有强势霸道的一面。
柳善因被秦宿荷噎得哑口无言。
她本就不善言辞,此番与眼前人对峙,已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柳善因捏着娃娃的衣角琢磨半晌,终在秦宿荷开口前,真情实感道:“夫人,您有看过将军马上行军时的神气模样吗?”
“……”
秦宿荷答不上来。
柳善因却坚定地说:“我见过。”
她抬起头,将眼眸落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此刻,她眼中浮现的都是赵留行往日里的模样,“可那样的意气风发,在我来到王城后就再未见过了。宫中的差事每两日一次,一次三两日才能归家,将军每每迎着暮色下值还家,眼中的光比那黄昏时的残阳还要黯。”
“我不知道将军究竟愿不愿意,按照您的意愿一辈子留在这里。但我看得出,将军他很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我希望夫人在做某些决定前,能过问过问将军的意见。”
“哪怕一次也好……”
柳善因说得每一个字都真实不虚,她虽笨拙,却最坦诚。
秦宿荷为之错愕不已,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触动。最终却把注意落在了眼前人身上,她想自己到底是小瞧了她,她原以为眼前人不过是个不经世事的呆笨女郎,只需稍稍引诱,便能为她所用。
不成想,她竟算错了棋。
屋内掷地有声,谁知这话不止说进了秦宿荷的耳朵里,亦说进了某个人心里。
躲藏在雕花门外的那双眼,为柳善因垂落。
正巧撞上这一切的赵留行怔然立在原地,他忽然发现好似打出生起,所有人都在对他提要求,从未有人像今天这样为他说话,也没人能同柳善因一样理解他。
原来,他能被人看到……
女郎的声音一遍遍翻覆,赵留行头一遭发自内心地笑。
而后,他默默敛去笑容,猛然抬手推门,抢在秦宿荷为难柳善因前,走去牵起女郎的手掌。柳善因被赵留行吓了一跳,赵留行却死死抓着她不放,“赵赵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留行没应声,只一味拉着女郎向外走。
秦宿荷见势不对,转眸换做慈母相,扬声唤了声:“三郎。”
赵留行攥着柳善因的手,感受她的温度朝自己掌心传递,莫名有了许多底气。
他定下脚步,站在门前转眸去看身后人愈渐模糊的脸,沉声说:“我家内子以后不会再参加任何让她为难的宴会,你们喜欢这样的游戏,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别再强加给不喜欢的人,不若别怪我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