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郁青临心里有些说不上的奇怪,进门洞的时候,辛符一下没了,很快又冒了出来,原来是闷声跌了一跤。
“诶!”郁青临急着想去看他,结果一动,痛得龇牙。
他低头一看,酒坛碎片扎得颇深,鲜血淋漓的,再抬头时辛符已经跑远了。
郁青临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水蓼这东西很辣,用水蓼制曲酿成的酒也辣,方才他们一叠声夸这酒够劲,其实是药的辣味,而非酒的烈性。
所以这辣劲沁在这深深的伤口里,痛得叫他愈发受不了。
醉鬼只有四五人,可这大院里二十来个人不知怎么全都打起来了。
郁青临叫他们停手,可是他们就跟迷了心似得,越打越狠,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打出去。
很快,就不只郁青临一个人见血了,他急得扯过一串炮仗点燃,朝那群斗兽丢了过去。
巨响炸开,硝烟气缭绕似雾,有些人被这声响一震,颓然倒地,有些人似乎是冷静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但还有几人闻声怒视着郁青临。
烟雾笼罩,好似燕北的战场上被马蹄长枪扬起的沙暴。
那些人看不清郁青临的脸,看不清自己在哪里,也忘了他是这府上的小郎中,只晓得他方才袭击了自己,顿时恶从胆边生,忽然做杀势朝他袭来。
郁青临看他们的神情知道不对劲,好像是被魇住了,忽然就疯魔了。
当下只有一条路,快跑!
可郁青临拖着一条伤腿逃不脱,眼见龙三一掌就冲着自己面门劈下,郁青临将一小瓶从袖中拿出,拔塞就将里边的东西泼向他,与此同时一把长刀也从郁青临发顶飞过了来,刀柄重重击龙三腹上,将他打落在地。
龙三跌在地上,像是在梦中被人打了一巴掌,将要醒过来了。可此时外头传来几声锣响,约莫是街市上有什么热闹要开场了,但龙三却在这身欢庆的锣声中又瞪起双眼,嘴里喊着,“杀杀杀!”
只是这三个‘杀’一说完,他被那股刺鼻的味道冲得拧起眉头,又猛地侧身大呕起来。
辛辣难闻的气味沸了满院,硝烟散尽,静得连皮靴帮子轻轻磕碰的声音都被郁青临听见了。
他看向自己手边的皮靴,又顺着那身黑袍缓缓抬起眼睛,正见南燕雪将目光从院中收回来,垂眸看向他。
她的到来像是击碎了一个可怕的幻梦。
在乔五几人的骂声中,南燕雪的目光落在郁青临浸透了血的小腿上,就见几枚碎瓷竖扎在里头。
郁青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撕开裤腿拿出帕子打算拔出碎片,可给别人处理伤口简单,对自己却没那么容易下得去手。
他迟疑间一只手迅速伸了过来,未等他反应过来,南燕雪已经把碎片拔出来了。
郁青临只觉一阵剧痛,涌出去的血液烫得他都要叫喊出声了。
他咬牙飞快包扎起伤口来,忍了一脸的冷汗,打结的时候手都哆嗦。
南燕雪用手背轻轻推开他冰冷颤抖的手指,利索地替他扎裹好了。
郁青临正想道谢,却听她问:“谁伤的你?”
“我自己跌伤的。”郁青临一张面孔浑无血色,连嘴唇都疼白了。
南燕雪侧首觑了他一眼,面上溅着几星血,最浓郁的一滴,落在她眼下,好似一颗血泪。
是方才给郁青临取碎片时溅出来的血。
郁青临抬手想给她擦,又觉得不对,找帕子,又已经被他自己用掉了。
“你泼过去的是什么东西?”南燕雪见他一抬手又缩回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几滴血糊开一片靡靡的红。
“鼻冲水。”郁青临问:“本来是给昏厥之人醒神用的,我见他们似魇着了,方才一时情急就扔出去了。”
“你这蛮子竟敢偷袭我等,看我不将你……
话没嚷完,乔五一掌就将其劈昏了。
那人生得瘦小平凡,笑时满脸机灵狡黠,是小旗。
郁青临进将军府的头一日见到的就是他和辛符,他怎么又不认识郁青临了?
郁青临愣了一很会,喃喃道:“原来是兵火失心。”
第16章 吃芋头,遇好事,也算开年讨个口彩。
“你知道?”
南燕雪的声音冰得郁青临回了神,他微微皱着眉头,道:“从前乡上有个老头,也是当兵回来的。我那时候还小,初见他时就有些怕他,不是怕他那没了半边耳朵的脑袋,也不是怕他歪斜的身子,只怕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总是很恍惚,偶尔一聚神,又像受惊的狂兽。他也很嗜酒,说酒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有一年秋收抢粮,忽然变了天,雷声轰隆,众人都赶紧抄起家伙去收粮,阵仗虽大了点,可也司空见惯。可那老头却忽然发起狂来,大喊敌军来犯,抄起锄头乱砍乱劈,后来被人合力制服,不知是谁下手重了,伤了肺腑,他没过多久就死了。小爷爷同我说,这叫兵火失心。”
“病人。”南燕雪挑了他话里不经意的这句‘病人’,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郁青临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叹息道:“是病人,是心病。”
他不住地说着,又喃喃道:“我怎么会没看出来呢?我早应该想到的,小旗会冲着虚空说话,我见他脑后有疤,还以为是外伤所致,原来,原来他真是觉得自己在跟故人说话。艾大哥夜里被捆起来睡,校尉同我说是因为怕犯了羊癫疯伤人,可这羊癫疯,也是从兵火失心上来的。龙三哥他们之所以嗜酒,是跟那老头一样,只有喝了酒才能有一两个时辰的安稳觉睡,不用想从前那些可怖的事,可用喝酒来驱逐痛苦,无异于饮鸩止渴。”
院里的人一个个都被乔五他们拎了回去,郁青临挣扎着站起来想去看龙三的情况。
“明天再说吧,不会一棍子就把他捅没了。”南燕雪说。
郁青临便又瘫坐下来,南燕雪见他失魂落魄的,发了善心宽慰道:“不是你的错,军医对他们也没法子。药局的那个医官也没看出这一层来。”
“不是我的错。”郁青临忽然看向南燕雪,道:“是将军的错。”
南燕雪见他伤成这样还有心思耍嘴皮抛话头,索性堵了,“是。”
郁青临一怔一默,道:“将军怎么不反驳,我后头还有话。”
“憋着。”南燕雪转身就走。
郁青临拖着伤腿跟上她,道:“我是想说,因为将军将他们养得太好,心疾靠不了吃药,就靠滋养。今日是我不好,将他们激出如此谵妄之态。若是也跟那老头似得穷困潦倒,不是疯疯癫癫,就是危如恶兽了。”
郁青临还是见的太少,兵火失心其实还有一种症候,就是寻死。
南燕雪想到这点的时候,听见郁青临痛叫了一声,转身刚好提住差点又摔一跤的他。
南燕雪的手扣在他腕子上,郁青临的手指正好也虚虚搭在她内腕上。
只不过,摸不到一点脉。
“将军夜里还戴着臂甲护腕?”郁青临飞快缩回手,他是无意却有心。
南燕雪道:“我待你真是太宽和了些。”
“将军待谁人都很宽和,我沾光罢了。”
郁青临堆起一脸笑,刚经历了这样的事,他其实根本笑不出来,唇角翘起,腮帮隆起,眼睛弯下,像个陶土捏成的福娃娃,假兮兮却也不讨厌。
“往后还得同他们住一块,怕得话可以走。”南燕雪道:“但若是出去胡言乱语,扔你去东湖肥鱼。”
郁青临的脸和唇角都平了,但眼睛还微微笑着,道:“将军自己都吃东湖里的鱼,万一哪天吃到个脚趾头多恶心?”
“你家吃鱼不剖腹?剜干净我也不介意。”南燕雪往院里走。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天我若做了对不住将军的事,自投东湖。”郁青临立在她身后说。
“投准一些,我不喜欢吃白鱼。”
“想来是因为白鱼刺多,那么我就去喂小银鱼和鲈鱼好了,春后银鱼霜下鲈,将军挑着节气吃,鲜嫩。”
这声音追着南燕雪拐过一道花墙,她站住脚,从院墙上那瓣镂空望出去,就见郁青临还站在那夜色里,揉了揉被晚风吹僵的脸,转身又拖着伤腿进那间凌乱院子里去了。
这夜还没过完,有些人的噩梦醒不了。
郁青临进来瞧了瞧,走了又回来了。
屋里多了个范秦,他身上还沾着被褥的暖意,一脸严肃地听乔五说着方才发生的事。
“你怎么又回来了?腿上这么深个口子,自己还是郎中,不知道歇着?”乔五道。
“这有几丸安神香,本来是打算进给将军的,”但南燕雪连脉都不肯叫他把,想来不会用,郁青临又对范秦道:“已经烦翠姑使人替我煎了一味药,我喝下就睡了。”
范秦点了点头,接过郁青临手里的安神香丸,搁在炭盆上熏烧着。
这几丸香是过了府里公账的,郁青临可用不起那么好的香药,熏开来的时候,这屋里被强行笼上一股温暖而美好的气味,乔五打着呵欠将窗缝推开了一点点,催郁青临快回去歇息。
<a href="https:///zuozhe/opt.html" title="西瓜珍宝珠"target="_blank">西瓜珍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