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稳婆裹着红布转过身子,婴儿的哭声像春日惊雷,震得沈瑜白睁开眼。
苏满梨瘫在枕上,唇角沾着血痕,却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比窗外初绽的芍药还明艳。
沈清钰突然捂住嘴转身,白月吟手忙脚乱地往炭火盆里添炭,而沈瑜白颤抖着伸出手,触到婴儿皱巴巴的小脸时,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在苏满梨汗湿的额角镀上金边。
婴儿的啼哭声里,沈清钰端来温热的参汤,白月吟轻轻替苏满梨理了理乱发,沈瑜白却还攥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血痕,忽然俯身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
"梨儿,辛苦了…没下回了…我太害怕了。”
苏满梨虚弱地笑了,目光落在襁褓里的小人儿身上,窗外的海棠被雨水洗得发亮,一片花瓣恰好落在婴儿枕边,像谁轻轻落下的一个吻。
风儿拂动,勾着花瓣飘向窗外,落在书房的书籍上一行行娟秀的小字上,沾染了些许墨迹。
一双白皙的手,将书籍合上。
院中的梨树枝桠间漏下碎金般的阳光,五岁的小女孩坐在沈瑜白身侧,墨玉般的发辫上系着海棠红的丝带,发梢还沾着一两片未抖落的梨花瓣。
她穿着月白绣梨花的小襦裙,裙角绣着细密的卷云纹,腰间坠着白月吟送的羊脂玉平安锁,此刻正晃着藕节似的小腿,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腮帮鼓得像小仓鼠,杏眼弯成月牙。
"母亲,这就是你和娘的故事吗?”
沈瑜白望着她像极了苏满梨眉眼——笑着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糖渣。
小女孩睫毛扑簌簌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那时候母亲好爱娘喔~"
她忽然仰起脸,梨涡里盛着蜜糖似的笑意。
"阿蹊也很爱娘~比母亲少一点~”
"我们阿蹊最乖了。"
沈瑜白将她抱上膝头,指腹抚过她柔软的发顶。
她们为女儿取名沈棠蹊,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既合了院中的梨树,又藏着海棠般的温婉。
她鼻尖还沾着糖屑,在阳光下像撒了把碎钻,忽然伸手去摸沈瑜白腕间的红绳——那是苏满梨生产那日她咬出的血痕,如今已淡成朱砂色的细链。
"吃饭啦——"
苏满梨的声音从雕花门帘后飘来,她身着浅绿襦裙,袖口绣着梨花,发间别着沈瑜白送的羊脂玉簪。
棠蹊立刻从沈瑜白膝头蹦下来,小鞋子踩过青石板,发出"哒哒"的响声,却在跑到苏满梨跟前时忽然放慢脚步,像只小兽般蹭进她怀里。
"娘做了糖醋排骨吗?
"自然做了。"
苏满梨刮了刮她的鼻尖,抬眼与沈瑜白对视。
阳光穿过梨树的缝隙,在她们身上织出金绿相间的网,棠蹊的玉锁在胸前晃出细碎的光,像落在春水里的星子。
沈瑜白起身时,书页上的墨字被风吹得轻轻翻动,那行"满梨枝头雪,瑜映白月光"的题字,恰好落在棠蹊蹦跳的影子里。
"快些来。"
苏满梨伸手替沈瑜白理了理歪掉的发簪,指尖掠过她耳后。
"今日的梅子酒是新酿的。"
棠蹊已经攥着两人的衣角往前拽,发间的海棠丝带扫过阶下的青苔,惊起两只振翅的粉蝶。
梨花落在食案上,与青瓷碗里的糖醋排骨相映成趣,而窗外的梨树,正把春天的故事,悄悄藏进新结的小梨苞里。
青瓷碗里的排骨还冒着热气,沈瑜白刚给棠蹊夹了块山药,就听见院外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抬眼时,马富贵已经像阵风似的卷进堂屋,发髻歪成鸡窝,裙角沾着半片草叶,身后紧跟着举着檀木戒尺的郑幽千,墨绿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片尘土。
"马!富!贵!"郑幽千的戒尺在半空晃得呼呼响:"你竟敢把我的医案拿去折纸船?!那是前朝太医院的孤本!"
"娘你追不上我!"
马富贵躲在沈瑜白身后,冲郑幽千做鬼脸,鼻尖还沾着不知哪来的泥巴。
马芬芳则拎着个描金食盒慢悠悠跟进来,掀开盒盖露出酱牛肉和桂花糖藕,嗓门亮如洪钟:"老沈!白姐姐说你新酿了梅子酒,咱今儿必须整两盅!"
"你呀,跟孩子置什么气。"
苏满梨笑着给郑幽千递了块帕子,沈棠蹊早已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抱住郑幽千的腿仰头晃脑袋。
"郑姨姨别生气~小蹊给你顺顺气~"
说着便用肉乎乎的小手在她腰间轻轻拍打,惹得郑幽千绷不住的脸瞬间软下来,弯腰捏了捏她的腮帮子。
"也就你能治我这暴脾气。”
"哎哎哎,说到治——"郑幽千忽然眼睛一亮,指尖点了点棠蹊的鼻尖:"梨儿,你看我家富贵和你家小蹊,一个属虎一个属兔,这不是天生的......”
"打住!"
沈瑜白立刻举手抗议,苏满梨掩唇轻笑,马芬芳却拍着大腿笑出眼泪:"可别介!我家这混世魔王,能平安长大就谢天谢地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马富贵正偷偷往嘴里塞糖醋排骨,腮帮鼓得像小仓鼠,对上沈棠蹊嫌弃的目光时,还咧嘴露出颗缺了半颗的乳牙。
"才不要呢。"棠蹊歪着脑袋打量马富贵,发间的梨花瓣晃了晃:"富贵姐姐爬树比猴子还快,小蹊怕摔着。"
这话逗得满屋子人哄笑,郑幽千笑倒在苏满梨肩头,马富贵却挠着后脑勺嘿嘿笑,趁人不注意又往棠蹊碗里夹了块肉。
正闹着,院外传来环佩叮咚声。
沈棠蹊耳朵尖,立刻蹦下椅子朝外跑:"沈奶奶!白奶奶!"
只见沈清钰扶着白月吟缓缓走来,白月吟手里又捧着个锦盒,盒盖掀开条缝,露出半只镶着红宝石眼睛的金镶玉老虎。
"瞧瞧这小乖乖。"
白月吟弯腰抱起棠蹊,往她兜里塞了颗蜜渍樱桃。
"听说你喜欢听故事,奶奶让人新刻了套《山海经》绘本,明儿给你送来。"
沈瑜白无奈摇头:"母亲,您这是要把她宠成小金枝玉叶啊。"
"说什么呢,我们本来就是。"
沈清钰瞪了沈瑜白一眼,转身往苏满梨碗里添了勺莲子羹。
"赶紧趁热喝,你月子里最爱吃的。"
苏满梨眼眶微暖,桌下的手悄悄握住沈瑜白的指尖——当年那个在产房内哭到腿软的人,如今正替她挑着鱼肉里的细刺,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夕阳把窗纸染成蜜色时,八仙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
马富贵偷吃酱牛肉被郑幽千敲了三次手背,马芬芳端着酒壶非要和沈瑜白划拳,白月吟给棠蹊编了个缀满梨花的花环,沈清钰则往苏满梨的汤碗里偷偷加了块桂花糖。
窗外的梨树被晚风拂动,几片雪白的花瓣飘进堂屋。
落在马富贵手边的酒盏里,又被她仰头喝进肚里,惹得棠蹊拍着手笑:"姐姐吃了梨花酒!"
马富贵砸吧砸吧嘴,嘿嘿的傻笑:“还挺好喝~嗝~”
酒盏相碰的脆响里,沈瑜白望向满桌人。
苏满梨鬓边的梨花与当年产房里的那朵重叠。
沈清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经年的温柔。
白月吟的锦盒还在往棠蹊兜里漏着蜜饯,马富贵正和郑幽千抢最后一块排骨,汤汁溅在桌布上像朵炸开的小桃花。
院外的梨树枝桠轻晃,将最后一缕夕阳揉成碎金,撒在众人相视而笑的眉眼间。
这人间烟火里,有吵嚷,有温情,有跨越岁月的相守,亦有盛满糖霜的未来——大抵最圆满的故事,莫过如此。
愿,粗茶淡饭,细品时光,人间处处,烟火伴清欢,静谧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