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小记 第170节
沈启认真辨认着扉页的字迹。
“宋,轻,欢。”
真是一个动听又自由的好名字!
第147章 留名了
巳时末, 乌希哈一家三口的马车抵达东华门外。
一身明黄太子袍的永玟和总管太监李连玉在此等候多时。
“表弟,姑姑,姑父!”永玟迎上来, 先跟拉旺多尔济对了个拳,又和李连玉向乌希哈和成衮扎布见礼。
乌希哈问:“太子殿下怎么亲自来了?”
永玟跟三胞胎同岁,如今也快到而立之年,早就入朝参政。
“现如今见姑姑难得, 当然得来接一接,小叔叔他们想接, 还凑不上呢。”永玟笑着为乌希哈领路,“皇玛嬷和几位太妃都在慈宁宫等您,姑姑可要乘步辇?”
乌希哈摇头,“不必,本宫与额驸想先拜见皇兄,不知皇兄眼下可有空?”
一边李连玉道:“万岁爷就在养心殿批折子, 早安排好了中午要陪太后和公主一同用膳,奴才这就遣人通报。”
“有劳李总管, ”乌希哈点头, 又吩咐儿子,“拉旺多尔济,你先去慈宁宫给你郭罗玛嬷们请安, 把礼物都带上,我与你额祈葛晚些过来。”
拉旺多尔济点头答应,李连玉当即指派了一小队太监宫女帮他提东西, 领他先走。
永玟停步侧身, 让乌希哈走在前面,“正好孤得闲, 陪姑姑散散步。”
从东华门到养心殿,步行至少得一刻钟。
成衮扎布单手扶着乌希哈,另一只手抱着个圆柱状的包裹。永玟并排走在乌希哈另一侧,随侍的宫人自觉落后数丈距离,让主子们能说些体己话。
乌希哈先开口关心永玟:“本宫怎么觉着太子殿下,比上个月瘦了些?”
“听姑姑喊我‘殿下’,真是不习惯。姑姑还是和小时候那般,唤我小名或名字吧。”
永玟改了自称,乌希哈也不跟他“本宫”来“本宫”去的,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大了,都不喜欢被人再叫我当年起着玩儿的小名。你表弟十岁往上就不让我们叫他‘旺仔’了,便是没外人在也喊不得。”
“我懂表弟,半大年纪的时候就想装成熟,可真等到青年、中年,又开始想念起小时候。”永玟语气惆怅,“我还记得以前在潜邸,跟小叔叔们不论辈分,都是姑姑手下的‘蛋蛋’。”
乌希哈掩嘴轻笑,如他所愿,“那咸蛋可是有烦心事想跟姑姑说说?”
“只是觉着有些迷茫,”永玟轻叹,“日子越久,越不知道该如何与皇阿玛和弟弟们相处,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皇阿玛和朝臣都满意的太子。姑姑向来得皇阿玛和叔叔们爱重,还请您教教我。”
弘晖不是一个重女色的皇帝,但除了皇后富察氏,也还有十余妃嫔。有乌拉那拉氏这个太后在后宫坐镇,那些阴私陷害的手段鲜有发生,所以永玟下面有一串庶出弟妹,最小的皇子刚刚满月。
而他们这一辈,没有见识过康熙朝九龙夺嫡的惊险,只看到了弘晖登基前毫无波折的太子生涯,和登基后至高无上的权势。
原本,永玟认为自己该像弘晖对乌希哈他们那样,信任、友爱,让他们变成自己的助力。
可现实与理想相差甚远,小时候他与弟妹们还能亲密玩闹,年纪越大,别宫想要争权的迹象就越明显。永玟不仅担忧庶弟们的谋算,还担忧他与弘晖父子之间会生出隔阂。
乌希哈明白永玟的未尽之言。
人性趋利,可以预见下一代必然会围绕皇位产生新的争斗,区别的只是激烈程度、和对朝堂百姓的影响大小而已。
届时,她这个长公主行事也得小心思量,顾及着自己的小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觉着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兜底,有恃无恐。
物是人非,乌希哈亦难免怅然:“我甚少过问朝事,又离京多年,教不了你处事理政。但也有几句或许你不会从别人那儿听到的话,想对你说。”
永玟道:“我知姑姑待我真心,姑姑有话但说无妨。”
乌希哈慢步走过熟悉的红墙绿瓦,忆起旧日时光。
“都说皇家无亲情,但咱们家是个例外。皇阿玛在潜邸时,我们兄弟姐妹就亲厚,便是皇阿玛登位、皇兄被封太子,十三年来也从未起过大冲突。”
他们能成为皇室中的奇葩,除了某些不可说的玄学因素,其实每个人都在为了这个家的和谐努力,谁都免不了有退让、妥协、包容的时候。
“二皇兄自请修明史,三皇兄联姻外邦不纳妾,几位皇弟‘不务正业’,固然是他们本身的兴趣爱好所在,可也有消除皇兄顾虑、维护朝纲稳定的原因。皇阿玛退位后随我游历四方,亦是彻底放权,信任皇兄才干,不想皇兄被他这个太上皇压着,束手束脚。”
“这些,皇兄和皇额娘心里都清清楚楚。我们比你们幸运,也更明白家人互相信任扶持的珍贵。”
弘晖自幼性情温厚,又成长在充满了爱和支持的雍亲王府,有叔伯们的前车之鉴和四爷的竭诚相待,乌希哈相信,他不会成为曾经的康熙那样为了皇位大权、一度把亲人子女当做棋子摆布牺牲的帝王。
她对永玟认真道:“或许你的幕僚属臣会告诉你,皇上先是皇上,才是父亲。但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不论皇兄当了多少年的皇上,他一定还是个父亲,你要相信他对你的爱。”
“至于如何为储君,乃至为君,我以为,始终心系社稷民生,足矣。”
永玟停步,合手长揖,“侄儿明白了,多谢姑姑教诲。”
乌希哈略微仰头,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不少的永玟,为他抚平领口处的褶皱,“你从小就跟皇阿玛和皇兄学习治国大道,姑姑相信你,只要你坚守本心,还记得少时许下的国泰民安之愿,姑姑和你叔叔们都是俗人,总是会偏心你的。”
永玟眉间郁色散去大半,像小时候那样挽住乌希哈,“我以后也会像皇玛法和皇阿玛一样,做姑姑的后盾,不让姑姑受任何委屈。”
……
一炷香后,乌希哈三人踏入养心殿。
弘晖放下手中折子,起身绕过龙案,在乌希哈拜下前扶住她,“皇妹无需多礼。”
为帝十载,乌希哈在弘晖身上看到了四爷的影子,不过比起四爷的冷肃,弘晖稍显得心宽体胖了些。
弘晖让人给乌希哈和成衮扎布搬来座椅,沏上茶水,令宫人退到殿外,兄妹对坐闲话。
“皇妹又清瘦许多,过些日子出了孝,须得好生补养。”
“皇兄才是眼圈儿都黑了,朝政若不是十万火急,稍微缓两日,也无妨。”
弘晖叹道:“非是急事,而是难事。”
乌希哈好奇了,“是何事,竟会让皇兄为难至此?”
永玟还在边上,他想到方才乌希哈对自己所言,他该试着把弘晖更多当作阿玛而非皇上对待,子孝父,父亲子,便大着胆子直接问道:“儿子瞧皇阿玛这个月常拿着皇玛法的手书愁眉不展,可否与儿子说说,让儿子为皇阿玛分忧?还有姑姑,她与皇玛法最心意相通,定能明白皇玛法所思所想。”
弘晖没有生气,也没有否认,点头,“确因皇阿玛所留密诏之故,皇妹先前可曾看过?”
若是因为四爷的那封“遗嘱”……
乌希哈轻声答道:“既是皇阿玛留给皇兄的密诏,我不曾先行阅看。但同行多年,大概能猜到上面写了什么。”
弘晖回身,拿过一纸诏书交给永玟,“这是皇阿玛留给子孙的训诫,你也当看看。”
永玟小心接过,在弘晖的眼神示意下,坐在一边翻看起来。
弘晖又拿出一本书册,“此乃《宋氏游记》最初样册,朕提早看完了,很有意思。”
乌希哈道:“可臣妹也听说,从游记开始在《清报》上刊载起,就一直有御史弹劾这是‘反书’,请皇兄下旨封禁。”
“既然是你写的,皇阿玛也同路,怎会与‘反书’扯上干系。”弘晖摇头。
乌希哈的出身,是她行为立场最天然、最有力的保证,没人会想到她身体里装的,是来自几百年后的叛逆灵魂。
况且当时乌希哈身边还有四爷在,弘晖是放一百个心。
游记传回京城,弘昀他们还有意加强宣传,想着等乌希哈和四爷回来后,若见到自己出了名,所书见闻受百姓认可追捧,能高兴些。
弘晖顿了顿,又道:“不过朕这些时日将游记和遗诏对比着看,又看出些新的名堂来。”
乌希哈抿嘴,“我向来不是个聪明的,有什么小心思都瞒不过皇兄。”
沈启那样的小年轻,都能看出她后期在游记里夹带的私货,别说在朝堂沉浮多年的四爷、弘晖和朝臣们。
风光景色、异域人情只是表象,最“要命”的,还是其中隐晦映射的他国思想和政体演变。
十八世纪的欧洲,正值启蒙运动时期,民智渐开,为后续近代革命打下思想基础。他们所经国家,君权被限制、被推翻,还有在酝酿着独立的殖民地,根本不需要皇帝。
封建制度的消亡,是历史发展、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趋势。
乌希哈的游记尚隐约其辞,四爷留下的密诏却直白得让弘晖心惊。
“可看完了?”弘晖转头问永玟,“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永玟脸色发白,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声道:“这是皇玛法所书,儿子不敢随意置喙。”
弘晖接着儿子的话说下去,“你可是想说,若非皇阿玛所书,此等祸乱朝纲之言,理当封禁,治其‘谋逆’之罪,连坐九族,以警示天下,肃清风气,防患未然。”
作为王朝君主,乍一见闻帝制可能被颠覆,并非朝代更迭,而是不复存在,第一反应是什么呢?
若外邦强恐生祸乱,则封国。
若商富极可乱朝政,则抑商。
若民智启易起反心,则愚民。
不仅弘晖和永玟如此想,曾经的四爷也这么想过。
但后来,他意识到这只是自欺欺人,不是防患于未然,而是留患于未来。
大清能暂居优势,通商出口获利,打服准噶尔和罗刹,主要依靠的,就是这十多年以弘曕和三胞胎为首研究出来的新鲜事物。和乌希哈的游记一样,他们的皇子身份,让他们的发明能得到重视和推广。
可又能依靠几人之力到何时?
乌希哈放在膝上的手攥紧裙摆,问:“皇阿玛临终前,说交由皇兄决断,皇兄可是有想法了?”
弘晖答道:“既然是皇阿玛遗命,为人子孙,自当遵从行之。”
乌希哈追问:“难道皇阿玛在遗诏上,说了解决之道?”
她从不敢小瞧四爷的智慧,不知他给弘晖留下了什么样的建议。
弘晖摇头,“永玟,将遗诏予你姑姑看看。”
乌希哈从永玟手里接过,四爷熟悉的笔迹映入眼中。
这封《告子孙书》并不长,几乎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他说,满清入关已逾百年,说是统辖中原、治理汉民,其实认真想想,他们正逐渐被中原给“汉化”。
他说,自与欧洲通商起,来往多见白、黑、红人种,朝野民间日益少论“满汉”,多谈“中外”,此番走遍世界,所思归属,是中华大地,是“china”。
他说,想要继续当“天/朝上国”,革新和开放是必然,外邦国情历史与我朝大不相同,不宜照本宣科,前面的路该如何走,尚待后人摸索。
或许有朝一日,大清皇统将随君主王朝一同断绝,可他也想不到万全之法,这八年所见所悟,已将他过去数十年所学推翻,今他时日无多,无力深思,唯有一言相告后人——
江山所系,非君乃民。
民不可欺,民不可弃。
数万万百姓会选择正确的道路。
他对后继者的期望,非开疆拓土、让大清基业流传百世,只希望能做好为君者本分,在将来的发展大潮中,守住国土,稳住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