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小记 第169节
去年还在外时,四爷就重病过一回,但他硬是熬了过来,为了不让女儿女婿担责,也为了走完这一程。
如今,游子返乡,落叶归根,他应是大限已至了。
雍正十三年时,他就有过这种冥冥之感。那时他面对死亡,尚有不安、不甘、不忿,现在,只觉不枉此生。
四爷把每个儿女都叫到身前嘱咐:
“弘晖,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朕留书于床头暗格,乃朕多年所感,待朕去后,你慢慢看。至于如何做,你登基为帝多年,自己判断……”
“玉录玳、弘昀,你们一直是好的,阿玛放心……弘时,水师万不能懈怠……”
“弘历,弘昼,大清重农,外邦重商,不可矫枉过正,亦不可因噎废食……”
“还有你们五个,记得孝顺你们额娘,以后想折腾什么研究、实验,尽管去做,别伤着自个儿就好,阿玛不会再骂你们了……”
“朕的儿女,是爱新觉罗家,最好的一辈!”
最后才轮到乌希哈。
“乌希哈,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四爷拉住她的手,说了与当年宋氏一样、又不一样的话,“若有来世,再做阿玛的女儿,可好?”
乌希哈哭着点头,“好。”
八月二十三子时,太上皇因病驾崩。
留密诏于后人,名《告子孙书》。
第146章 有缘了
乾丰十年, 春。
临近辰时中,西大街的九里书斋即将开门,外头已经陆陆续续排起了队伍。
这场面并不少见, 每逢名气比较大的话本先生要出新书了,总会有一批忠实读者一早守在书斋外头抢购最早发售的签名精装书册。
比如说某位在康熙朝就风靡一时,却不顾嗷嗷待哺的读者,产出年年减少的苏马力先生。
买煎饼的大爷把摊子推过来揽生意, 一边跟客人们闲聊:“今儿个是哪位先生出新作,可是那位苏先生?”
“不是苏先生, 是宋先生。”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答道,“也不是新的话本子,是游记,《宋氏游记》,在《清报》登了六年的那个!”
煎饼大爷眼睛一亮,“《宋氏游记》啊, 这我知道,天桥下的说书先生常常念呢!听说最新一期, 宋先生他们已经回大清了?”
另一排队者道:“说书先生翻来覆去地讲, 老早滞后了!宋先生他们去年就回来了,这不又过了小半年,才理好书稿, 成册刊印。今日是首发,九里书斋老规矩,前百册有先生的亲笔签名。”
“贵不贵, 我也买本给我家孙孙看看, ”煎饼大爷去翻钱袋子,“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可行路费时费金银,咱们这些没钱没闲的普通老百姓,能从《游记》上见识见识,就不错啦!”
……
巳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跑进书斋,气喘吁吁地喊道:“老板,拿一本《宋氏游记》,要签名版!”
微胖的老板翻动手中书册,头也不抬,“现在才来,早没啦!”
“没了?”少年拧着眉头,纠结了一会儿,“那,平装版也行,给我拿三本。”
老板抬头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也没啦,今儿个是每月外头书商来进货的日子,首印的一千册通通没了,再版等一年后吧。”
“一年?!”
老板点头,“是啊,我也想多卖些,可东家说了,初版出得太潦草,先生不满意,还得再修校几回,估摸着总得一年半载。”
少年垮了肩,视线下移,落到老板手上,忽地一亮,“这不是还有嘛!”
“这不行,不能卖给你。”老板当即缩回手。
少年猜想书店老板也是宋先生的书迷,拿出钱袋,试图利诱:“我可以出两倍,不,三倍的钱,请老板割爱。”
老板“嗐”了一声,无奈道:“我也就这会儿过点眼瘾,这是贵人早定下的,旁的,一本都没了。”
少年还想再劝,又有一人大步踏进门来。
“老板,我书呢?”
见了来人,老板变脸一般挂上讨好的笑,将手中书册抚平放入一边的锦盒内,双手奉上,“旺爷您来了,书给您留着,收好。”
少年瞪圆双眼,那盒子里竟有整整一叠《宋氏游记》!
这位老板口中的贵人“旺爷”接过书,扔了锭银子在桌上,“谢了啊。”
老板忙推辞:“这,我哪能收您的书钱。”
那人抬手随意摆了摆,“不是书钱,赏你的!”
旺爷生得人高腿长,来去匆匆,带走了少年心心念念的《宋氏游记》。
回过神来,少年拔腿追出去。
“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且留步!”
“你在喊我?”直到被人绕到身前拦住,旺爷才发现“大哥”竟是喊他,顿感不爽,“不是,你乱喊什么啊,我一看就比你年轻好不好!”
少年定睛一看,眼前人虽然比他还高一个头,但眉眼模样并不成熟,嗓音沙哑,应是在变声期,立即改口:“这位小弟——”
“你才小弟!”旺爷瞪他。
那还不如叫他大哥。
“这位小兄弟,”少年冲他作了个揖,“在下沈启,乃国子监学子。恕在下冒昧,在下方才无意看到,你有这许多册,可否匀我一本?在下愿意出三倍,不,五倍银钱。”
“知道冒昧你还问?”旺爷双手环胸,皱眉反问,“你看小爷我像缺钱的人么?”
沈启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位旺爷非满非汉,看衣着发饰就知道是蒙古人,衣饰华贵,编发都用上金线,至少看起来比自己有钱多了。
利诱不成,沈启动之以情:“我寻这游记,是为了给家父做寿礼,家父——”
旺爷“唉”了一声打断他,“巧了么不是,这书啊,我也是要拿去孝敬我家中外祖母的,还有姨母舅舅,家里人多,分不过来,抱歉啊。”
沈启拦他,“小兄弟,你行行好,就匀我一册!”
“拉旺多尔济!”
两位纠缠着的少年循声回头,见一对同样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夫妻相携走近。
其中的男人格外高大,面容与旺爷有七分相似,女人身量娇小,姿态气势却丝毫不弱于身边人。
“额赫,你这么快就逛好了,我还说去找你们呢。”旺爷,也就是十五岁的拉旺多尔济小跑到乌希哈身边,将手中盒子递上,“额赫,你的书。”
成衮扎布接过盒子,乌希哈问:“遇上朋友了?”
“不认识的人,”拉旺多尔济耸肩,“别管他了,咱们再去买点好吃的。”
见他们转身要走,沈启忙追上,“这位老爷,夫人,这书——”
“我说你适可而止啊,瞧着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怎么这么不识趣呢!”拉旺多尔济回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书是我早定下的,我也不缺那几两银子,再缠着我,我揍你了啊!”
乌希哈轻瞪他一眼,转向沈启歉声道:“犬子顽劣,公子见谅,不知公子拦下拉旺多尔济,可是因这书有不妥之处?”
“没有,没有不妥,夫人别责怪小兄弟,他生气也是应该的。”沈启见乌希哈神情和善,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在下沈启,今日课上耽误了时辰,到书斋时游记已售罄,又听老板说再版得等上许久,见小兄弟订了许多,便实在忍不住,冒昧想请小兄弟割爱一册。”
“你这么喜欢《宋氏游记》?”乌希哈好奇道,“我也读过几篇,行文零散,无甚趣味,比那些话本子枯燥多了。”
这本游记,是乌希哈环球旅行的副产品之一。
她起初没想太多,就当寻常写日记,将路上看到有趣的或是在大清见不到的事物记下,送回来和亲友们分享,谈不上什么文笔、情节。
寄了几年家书后,乌希哈才知道她的旅行日记经由弘昀润色,被弘历弘昼刊在了《清报》上,等她回京,理好稿子给她出单行本。
兄弟们都说她写的游记很受欢迎,乌希哈却当他们是鼓励和安慰居多,没真相信,勉强按照弘历的要求签了一百册,又让旺仔提前预定了些,想送给家人作纪念。
哪想今天一早卖空了不说,还当街碰上书迷。
沈启可想不到他崇拜的“宋先生”就站在自己眼前,把乌希哈的自谦之语理解为误解甚至批评,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头,带着几分不忿反驳道:
“《游记》哪是那些只写男女情爱的话本能比的?其中所写异邦诸事,虽是零碎见闻,所述国情民情与我朝迥异,且发展变化之快,不亚于我朝。若我朝自恃‘天/朝上国’,固步自封,不警醒进步,他日或沦为如《游记》中的美非洲,被他国侵占割据。此非闲趣之书,而是警世之书!”
乌希哈与成衮扎布对视一眼,拉旺多尔济也挑起眉毛。
沈启在继续吹:“且宋先生行文风趣幽默,男女老少皆宜,雅俗共赏,这才是文之大道!在下以为,便是那位成名多年的苏马力先生,心胸格局也远不及宋先生多矣。”
乌希哈:??
倒也不用拉踩她家玛丽苏,钮祜禄氏明明已经开始转型写严肃文学了。
沈启最后郑重道:“夫人既然觉得游记无趣,在下愿出重金买下夫人手中所有,省得明珠暗投。”
乌希哈摇头失笑,打开木盒,拿出最上面那本,递给沈启,“送你了。”
“唉?!”沈启慌忙接过,又为刚才自己的失礼抱歉,“在下失言,夫人见谅,无功不受禄,还请收下书钱。”
“不必,我只是觉得公子所言有趣投缘,愿以书相赠,”乌希哈推辞,又劝道,“某些不敬之语,在外还得慎言。”
“就是,谁缺你那点钱,”拉旺多尔济拍了下他肩膀,有了笑脸,“你挺有眼光的嘛!”
这里面有几篇,其实是他写的!
拉旺多尔济还问:“一本够不够啊?你不是说要给你爹当寿礼?”
惊喜来得太快,沈启小心问:“家父亦敬慕宋先生多年,可以吗?”
乌希哈大方地又拿了一本给他。
成衮扎布默默旁观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既然令尊过寿在即,请公子代我夫妇向令尊沈尚书问声好。”
沈启长大嘴巴,“您认识我爹?”
但眼前一家三口形貌特征明显,过去若跟他父亲有来往,他不该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才是。
乌希哈恍然,“原是故人之子,我说怎么见你觉得面善呢。”
沈启的模样,像极了当年高中榜眼、意气风发的沈光继,如今的礼部尚书沈大人。
萍水相逢,他们等会儿还得进宫,乌希哈道:“礼已送上,我们就先告辞了。”
沈启躬身,“多谢。”
见他们转身走远,沈启亦打道回府,想着向父亲献书邀功,也打探打探这家好心人的身份。
路上,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游记,发现后半本有十余篇不曾在《清报》上刊载过,不由庆幸自己难得死皮赖脸一回。
“竟是签名版!”
“咦?宋先生这名字,倒像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