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总得交代清楚,抢个先机。
  好在谢长离虽偏袒夏家,却不至于盲了眼,今日既已看清夏清和的嘴脸,往后夏家再想施那般伎俩就难了。
  蓁蓁除去个隐患,又将余事描补齐全,心绪渐佳,便未多逗留,告退后带了清溪回屋去翻账本。
  谢长离则仍回外书房。
  到了那里,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仍是蓁蓁安静忍耐的模样,与那个雨日的梦境交杂纠缠。他翻了两页文书,有些心不在焉,索性起身去了内室,从书架最高处的匣子里取出半枚玉珏。
  极通透的玉,打磨成八卦里阴阳鱼的样子,鱼尾处系以红线,精致而柔润。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而剩下的那半枚,收在夏清婉的手里。
  ……
  大约十年前,那会儿谢长离还不姓谢。
  他的母亲也是个得宠的妾室,跟他的父亲两情相悦。主母怕庶子争家产,很早就将他强行送去很远的地方拜师学艺。后来母亲病逝,父亲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主母起了赶尽杀绝的心思,趁机买通凶手追杀他。
  彼时谢长离才十岁,独自流落逃亡,整整三年时间,惊弓之鸟般四处逃窜。
  后来,仍被人射成了重伤。
  所幸他命大,拖着伤口拼命逃脱,藏身在庐州一座寺庙附近的柴房里,淋雨后发起了烧,几乎命悬一线。
  少年在垂死的边缘挣扎,回想自幼的遭遇和丧亲之痛,疲累而心如死灰,在冷雨凄凄的夜里陷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旁边蹲着个小女孩。
  大约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拿柔软的小手贴在他额头试温,还不忘吩咐随身仆妇给他喂汤药。连他身上的伤口都处置过了,还不知从哪里寻了棉被褥子,将他看顾得颇为妥帖。
  其后数日,小姑娘都会来看他,送药送汤,无微不至,还会变着法儿哄他开心。
  可惜那时他心如槁木,无动于衷。
  后来,小姑娘说她要回家去,不能再来看他了。谢长离心底终究生出不舍,怀着满腔感激,拿出母亲留给他的玉珏,将半枚送给她,虽未说什么,其实已存了日后报答的心思。
  再后来,他遇到曾名满天下的恩师,又因命运作弄,怀着血海深仇进了提察司,却始终不知那小姑娘身在何处。
  直到两年前,他在京城的街头看到一双与记忆里小姑娘肖似的眉眼,衣衫破旧,处境可怜。那一瞬,仿佛烈日骤然穿透浓云照进来,他不假思索地冲过去,看到那女子正在典当铺当东西,手里拿着的恰是那半枚玉珏。
  谢长离脑海里轰然一声。
  于是他收留了夏家。
  谈及往事时,夏夫人却十分惋惜,说这玉珏是长女夏清婉带回来的。只是那会儿夏清婉寄住在庐州的外祖家,后又染病高烧忘了旧事,不记得确切来处,因进京后被生计所迫,才想着典当了续命。
  谢长离却认定了她。
  为那双眉眼,也为那半枚玉珏。
  只可惜那会儿公事极重,又是他从副使升任统领的紧要关头,长年在外奔波。而夏清婉命途多舛,不知是被谁拐走,等他回京的时候已经没了踪迹。谢长离费了好些力气去寻,却始终杳无音信。
  京城中传言纷纭,都道他对夏清婉一见钟情。
  其实只有谢长离自己清楚,那只是为昔日好心相救的交情,他想投桃报李,回馈绝望时穿破云翳的那道天光,仅此而已。
  至于旁的,提察司向来是流言所集,牵扯太多的事,无
  需去堵别人的嘴。
  谢长离便从未理会过。
  前阵子虞家获罪,扬州知州荀鹤大抵是见过寻人的画像,为投所好,将蓁蓁的画像送来。说是美人难得,他特地花重金从奴婢堆里买了馈赠入京,免得明珠蒙尘、所遇非人。
  谢长离瞧着那双眉眼,心生恻隐。
  遂收了蓁蓁为妾。
  此刻摩挲着玉珏,少年时的记忆、初遇夏清婉时的景象,连同今日的争执在脑海里轮番划过。
  谢长离一旦想起夏清和的胡言乱语,便忍不住皱眉。
  他从未有过那些龌龊念头。
  当初决定庇护蓁蓁,仅是出于同情。确实是因这双肖似的眉眼而起,却从未想过拿她来当谁的影子。就连夏清婉,他其实也没打算久留在身边,更勿论婚娶为妻。
  只是没想到,夏家竟如此刻薄的一面。
  倒是他从前大意了。
  第8章 美人拥毯而卧的小美人。
  云光院里,蓁蓁应付完夏家母女后,便卸去了一桩心事。
  旋即全身心皆扑入那堆账本。
  勾覆这事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若只是在账目数字上做手脚,行家看过便可一目了然。若还掺和了旁的,譬如以物抵扣之类,还需对照当时的价钱和单据核算,像工部营造修缮、兵部钱粮器械等事,勾覆起来就更难一些。
  蓁蓁在扬州时,因对算经极有兴致,特地跟衙署的勾检官讨教过,本事也没差到哪儿去。
  如今为商户效劳,也是手到擒来。
  半月之内,整箱的账目尽数勾覆完毕,为免错漏冤屈,她还认真核对了两遍。
  待到约定之日,提早跟谢长离打了招呼,仍乘车出府。
  东家看过细致罗列的条目,甚是满意,加之先前蓁蓁小试牛刀查出来的账目错漏都被证实无误,遂爽快付了酬金,额外还赠了五两银子。
  就那么半袋银子,在从前养尊处优的蓁蓁看来,着实算不得什么,放到深受皇恩的谢府里,更是不够塞牙缝的。
  但于如今的蓁蓁而言,这却是她在京城赚的第一笔银钱,自食其力而得的,意义自然不同。
  遂将银钱分成三份,一份当跑路的私房钱攒起来,一份交给耿六叔跑腿和生活所用,最后一份则拿来庆贺,好吃好喝地逛了会儿,再给清溪和崔嬷嬷她们带了些铺子新出的糕点。
  回府之前,又在南桑那儿逗留了半天。
  ……
  比起初见时负伤疲弱的模样,经了半月调养之后,南桑伤势渐愈。
  见身后并无追兵来寻,且她刺杀那夜蒙着面未露真容,她放心了些,也不在夹道杂物里躲着了,平常还会帮耿六叔打理些家务琐事。
  在蓁蓁跟前,她也满心感激。
  蓁蓁虽出身还算优渥,有个盐商外祖,因她父亲是从穷举子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从前跟着父亲四处游走,也曾见过许多民间疾苦。
  对于南桑的遭遇,她能体会到其中艰辛,闲谈过后,便尝试问道:“不知南姐姐为何受的伤,莫不是碰见了麻烦?”
  南桑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是个直爽的人,早在刚被救下时就透露过她惹了麻烦,或许会被人追杀,若耿六叔怕被连累,她会趁夜离开。后来养伤的日子久了,见耿六叔为人靠得住,蓁蓁又温柔仗义,这半月间已深思熟虑过。
  如今问及,竟将旧事和盘托出。
  末了,又道:“姑娘和耿大叔古道热肠,南桑实在感激,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只是我毕竟……还望姑娘别太嫌弃。”
  旁边耿六叔虽猜得南桑来路奇特,听她竟能闯入侯府刺杀,大为惊异。
  蓁蓁却早有准备。
  “曾绍冲那人作恶多端,又仗着家世勾结官府,着实可恶,若让律法裁决,他也是得偿命的。”她安抚般拍拍南桑的手,又问,“方才你说涉事的除了曾绍冲,平远候也卷在其中。他居于高位,又有侯爵傍身,不知你如何打算?”
  南桑默了默,才咬牙道:“血亲深仇,不可不报!等报了恩情,南桑定要杀了那狗贼,以慰亡人在天之灵。”
  “那这样吧。曾家刚经了刺杀,戒备必定极为森严。正好我身边缺人手,往后若有用得着的,你帮着办些事可好?等明年曾家戒备松弛,你再寻机报仇,或许能更稳妥些。”
  “明年啊。”南桑低喃。
  蓁蓁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姐姐恨不得此刻就手刃仇敌,只是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姐姐势单力孤,近期未必能有机会。这一年里,我若能求得贵人相助,或许不必铤而走险,就能将曾家绳之以法。若是不能,姐姐再亲自出手,总能稳妥些。”
  这般劝说,南桑倒也想通了。
  蓁蓁放下心来,遂动身乘车回府。
  耿六叔送她到街巷口,想着南桑的事那样凶险,到底有些担心,低声道:“姑娘心善,小时候也常救助孤弱的人。只是如今处境艰难,南家这档子事,姑娘还是……”
  他迟疑着,分明是怕蓁蓁卷入太深,会落到泥菩萨过江的境地。
  蓁蓁知他心中所忧,只笑了笑,“六叔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莽撞的。”
  许下一年之约,其实是为先劝住南桑,免得她像前世那样孤注一掷,却最终被恒王和曾家糊弄过去。
  倒不如耐心再寻良机。
  蓁蓁自知没有跟曾家搏命的能耐,想帮忙其实也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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